然而,很美(第1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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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是某个办公机构的门房,或在某家工厂负责采购,早上醒来上班,晚上回家吃饭,她也会像一起乘坐飞机头等舱环游世界那样照顾他。没有她蒙克就不知所措。她告诉他穿什么衣服,甚至帮他穿——有时他好像糊涂得连衣服都不会穿,他会被自己的西装袖子绑住,或者被领带错综复杂的打法难倒。让他可以安心创作自己的音乐,这是她骄傲与满足的来源。她与他的创作如此密不可分,简直可以视为他大部分作品的合作者。
她为他做所有事情:在机场替他托运行李,保管护照,而他要么像柱子一样一动不动,要么拖着个脚转来转去,人们经过他身边,看着他,不知道他在那儿干吗,像无家可归一样踉踉跄跄,像在婚礼上抛撒彩色纸屑那样胳膊乱甩,头上还戴着顶疯狂的帽子,它显然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则刚从那个世界回来。等他上了飞机,内莉替他在大衣外面系上安全带,人们还是不知道他是谁,某个正迈向独立的非洲国家的元首?诸如此类。有很多次,内莉看着他想哭,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因为知道他有一天会死,从此世上就再也不会有像他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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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莉住院了。他坐在家里抽烟,看着灰蒙蒙的落日透过被雨打脏的窗户照进来。他瞄了一眼以某种超现实主义角度斜挂在墙上的钟。内莉觉得东西应该摆正;而蒙克更喜欢让东西歪歪扭扭,并最终使内莉接受了他挂钟的方式。她每次看钟都想笑。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站在她站的地方,坐在她坐的椅子上,盯着她的口红、化妆品、眼镜盒及其他东西。去医院前她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触摸着她衣服的面料,它们整齐空荡地挂在衣橱,他注视着她的鞋子,它们站成一排等待她归来。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以至他对公寓里很多物品感到神秘,他都是第一次看见:年久褪色的炖肉砂锅,蒸汽熨斗。他拿起她用的锅碗瓢盆,怀念它们一起奏响的、那亲切的厨房交响曲。他坐到钢琴前,写了一首曲子,取材于所有那些他想念的声音,那些她在公寓四处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她穿衣的沙沙声,水流进水槽盘子叮当作响。她叫他蒙隆尼斯·瑟克,他想为她写首歌,让它听起来也有那种感觉:蒙隆尼斯·瑟克。每过五分钟他就站起来朝窗外瞥一眼,看她有没有在街头出现。
每天当他去医院探望她,她都比担心自己更担心他。他坐在她床边,不说话,当护士来问是否一切都好,他只是微笑。他会一直待到探访时间结束,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不愿回公寓。他散步走到哈德逊河,去看繁忙河道上的落日。一阵饥饿的风夺走他香烟的烟雾。他想着内莉和正在为她写的歌,一首私密的钢琴曲,除了他没人能弹。一旦把它写下来,作品就完成了——他会按原样弹,没有伴奏也没有即兴。他不希望内莉改变,他也不希望他写给内莉的歌改变。他望向河的对岸,一抹黄褐色的光涌上地平线,就像从管子里挤出的颜料。有好几分钟,天空是一片肮脏的黄色,直到光线暗淡,漏油般的云朵再次笼罩了新泽西。他想掉头回家,但还是在这伤感的暮色中多待了一会儿,看着黑暗的船只在水面上爬行,上空回荡着海鸥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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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去巴尔的摩的喜剧商店(Comedy Store)演出。同行的有妮卡和查理·劳斯,他一辈子的朋友。蒙克做一件事就会做一辈子。他们开到特拉华州的一家汽车旅馆。蒙克很渴,这意味着他必须马上要喝水。一贯如此。他可以接连三四天不睡觉,因为他不觉得困,然后突然倒头睡上两天两夜,无论身在何处。如果他想要什么就必须马上得到。他走进大堂,充满整个门框,看上去黑得像团影子,把前台吓了一跳。令人不安的不仅是他的肤色、他的体形,还有他像宇航员般缓行的步态。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不光是他的眼睛,他的整个躯体就像一尊随时都可能倒下的雕像。还有其他的。那天早上这个前台服务员曾在公寓里翻箱倒柜地找干净内衣。他没找到,只好套上一条已经穿了三天的内裤,带着发黄的污迹和隐约的气味,他一直担心别人会发现。而蒙克走进屋时刚好翕了翕鼻子,那就是原因,那是造成一切的诸多原因之一。如果他穿的是干净内裤,那也许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正如我们看到的,当这个庞大的黑人走进来,翕了翕鼻子,似乎觉得空气很臭的时候,积累一天的郁闷与不快爆发了。蒙克甚至还没开口,他就立刻说没房间了。蒙克凝视着他,头上那顶疯狂的帽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来自非洲的教皇或红衣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