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女婿徐枕亚(第3/3页)
枕亚的变故,是怎样一回事呢?他的母亲,满头脑的封建思想,性情暴戾,虐待媳妇,天啸夫人吟秋,不堪恶姑的凌辱,自刭而死,枕亚有《余归也晚》一文,述其事,如云:“嫂之死也,殆必有大不得已者,其致死之原因何在?嫂自知之,余兄亦知之,余虽未见,亦能知之,嫂知之而不能活,兄知之而不能求,余知之而并不能言。”为什么不能言?那是他在封建礼教之下,不能直揭母氏之恶,这是一种隐痛。不久,他的妻子蔡蕊珠,也不容于恶姑,硬逼枕亚和她离婚,他没有办法,举行假离婚手续,私下把蕊珠迎来上海,秘密同居,及生了孩子,产后失调,遽而逝世,他伤痛之余,撰了《亡妻蕊珠事略》《鼓盆遗恨集》《悼亡词》一百首,又《杂忆》三十首,也是为蕊珠而作。事有出于意外,那北京刘春霖状元的女儿沅颖,平素喜读枕亚的《玉梨魂》,又读到了《悼亡词》,深许枕亚为一多情种子,备置钦慕,由通信而诗词酬答,我索枕亚写一尺页,枕亚录寄给我《有赠》诗四首,下面不署名,我当时也不知其所赠者为何人,盖其恋爱史尚没有公开哩。诗云:
误赚浮名昧夙因,年年潦倒沪江滨。
却从蕊碎珠沉后,又遇花愁玉怨人。
凤絮劫中初入梦,绮罗丛里早抽身。
天公倘有相怜意,甘待妆台作弄臣。
心灰气绝始逢君,目极燕南日暮云。
瞥眼华年销绿鬓,铭心知己拜红裙。
余生未必情根断,不死终嫌世累纷。
等是有家抛不得,茫茫冤海一相闻。
断肠人听断肠词,渺渺关河寄梦思。
骨肉成仇为世诟,肺肝相示有天知。
鹃啼已是无声血,蚕蜕终多不了丝。
爱汝清才悲汝命,教人何计讳狂痴。
双修福慧误三生,忧患深时命易轻。
令我空挥闲涕泪,知君难得好心情。
尺书碧血缄身世,小印红钤识姓名。
鸣咽津沽一条水,为谁长作不平鸣。
大约过了半年,枕亚向刘家求婚,可是刘春霖认为择婿应是科第中人,徐枕亚是掉笔弄文写小说的,在门当户对上有些问题,犹豫不能决定。幸而沅颖出了点子,先由枕亚拜樊云门(樊山)为师,云门和春霖素有交谊,云门作伐,春霖也就应允了。不久,枕亚北上,举行结婚典礼(我藏有这帧结婚照,惜在浩劫中失去),当时《晶报》上登载《状元小姐下嫁记》记其事。枕亚曾为我写一扇面,右端钤着朱文小印“令娴夫婿”,可知沅颖尚有令娴的别署,也足见伉俪之笃。可是沅颖是娇生惯养的,下嫁之后,生活很不惯常,既而一病缠绵,就香消玉殒了。枕亚一再悼亡,颓丧消极,即消然回到常熟南乡黄泥镇。旋杭战军兴,他一筹莫展,人亦憔悴落拓,无复张绪当年。一天,他正仰屋兴嗟,忽有人叩门,家无应门之僮,自起招纳,来客挟纸一束,说自上海来,因慕徐先生的大名而求其法书,具备若干金作为润笔,他大喜收受。来客说,必须和徐先生亲洽,他自道姓名,即为本人。来客看他衣衫不整,颇加怀疑,经枕亚一再说明,才把纸束并润资付之而去,乃期取件,其人展视一下,谓这是伪品,徐先生的书法珠圆玉润,不是这样僵枯无力的,坚欲退件而索还原润。可是枕亚得此润金,早已易米,于是交涉不了,恰巧枕亚有友来访,知道这事,便斥私囊以代偿。实则枕亚固能书,以境遇恶劣,所作或稍逊色,不如以前的精力弥满,加之其人先存怀疑之心,以致有此误会。然枕亚的晚境可怜,真有不堪回首之慨哩。他贫病交迫,一九三七年逝世,一子无可依靠,由天啸携往重庆,不听教诲,天啸没有办法,只得任之。其时张恨水亦在重庆,大不以天啸为然,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了。
写到这儿,觉得尚有些可资谈助的,索性附在篇末。枕亚虽一时享着盛名,可是有名无实,生活一向是艰苦的,所以他所著的《刻骨相思记》书中主人江笑山,便隐射他自己。在第一回的楔子中,有这样几句话:“落落青衫,一文之钱不值;叠叠黄卷,千钟之粟何来?梦里名山事业,自知辜负千秋;眼前末路生涯,竟叹艰难一饭。”读之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他曾编过《旭报》,时期很短。一九一六年,他创刊《小说日报》其中容纳长篇小说,如天愤的《薄命碑》,逸如的《未来之中国》,星海的《换巢鸾凤》,他的《余之妻》,也连载该报,后来都刊为单行本。该报停刊了数年,许廑父复刊《小说日报》,枕亚的《杂忆诗》,载在《日报》上,也是为悼亡而作,诗有注语,详述经过事迹,且登载了他的夫人蔡蕊珠的遗影。他又撰写短篇小说,如《侠央痴情》《战场客梦》《不自由的离婚》等,为“枕亚浪墨”的遗珠。又和吴双热合辑《锦囊》,其中大部分咏红楼人物及其他零星杂志。他嗜酒,某夜醉卧路旁,身边时计和资钱,被人窃去,乃作《酒话》,誓与曲生绝交,大约过了半个月,又复一杯在手了。有一次,和许廑父在清华书局对酌,各醺然有醉意,时为中午,一人力车夫把空车停在门侧而赴小饭摊谋果腹。廑父笑着对枕亚说:“请你坐着,我来拉车,一试身手。”枕亚俨然为乘客,廑父在附近拉了一个圈子,还到书局门前,骤然停下,枕亚在车座上几乎摔下来,才想到人力车夫到了目的地,把车杠缓缓放下,这是在力学上有讲究的,两人异口同声说:“什么微小的事,其中都有学问,不能忽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