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奇人黄摩西
词曲家吴癯庵(梅),早年有戊戌六君子之狱,谱《血花飞》传奇,传奇被焚毁,而黄摩西一序,柳亚子却采入《南社丛刻》嬛中,癯庵附一跋语,如云:“摩西原名振元,字慕韩,余主教东吴时老友也。为人奇特,内丁艰后,即蓄发蓬蓬然,招摇过市,人皆匿笑之。其于学也,无所不窥,凡经史、诗文、方技、音律、遁甲之属,辄能晓其大概,故其为文,操笔立就,不屑屑于绳尺,而光焰万丈,自不可遏,至其奥衍古拙,又如入灵宝琅,触目皆见非常之物,而拙处亦往往有之。中年慕石斋、梨洲、陶庵、九烟之为人,易名曰人,以九烟曾用此名,意欲附之焉。斋中悬一额,曰‘揖陶梦梨拜石耕烟之室’。其楹联云:‘黑铁脔神州,盘古留魂三百里;黄金开鬼市,尊卢作祟五千年。’可以知其为人矣。”又评其文云:“合金铁皮革为一炉,见之者辄惊其奇肆,而谨守绳尺者,又以为不合律度,两是之可也。”
吴癯庵的一段跋语,对于黄摩西其人,好像画家用柳条炭起稿,钩成了一个轮廓,留出空白,俾作局势虚实的布置,及点染烘晕的余地。这布置和点染谈何容易,尤其充实内容,那是不能捏造的。
事有凑巧,日前,那黄摩西的曾孙钧达,从常熟浒浦乡问村来沪见访。原来这问村的屋子,就是摩西的旧居,濒扬子江边,传说当年乾隆下江南,路过此地,问及村名,奈以地方小,居民又不多,没有名称,难以致答。此后即称之为问村,直至如今。但传说往往与事实有差距,姑妄听之而已。
摩西为南社名宿,我是南社的后辈,不及追随他老人家的杖履,可是很敬羡他,对他的事迹,曾记录了一些,但略而不详,兹蒙钧达见告,足补我的缺憾,这是多么欣快啊!急急把我所知和钧达所记的,为摩西撰一传略,但笔墨凌乱芜杂,在所不顾了。
摩西生于清同治五年(公元一八六六年),旧历七月二十八日子夜。其父若愚,早失怙恃,家境清贫,在乡间一个小铺子当学徒,以免冻馁。由少而壮,以自己的积贮,和戚友的资助,才在浒浦镇上设一小店,招牌为裕昌隆,克勤克俭,得以糊口。三十六岁,始与邱氏结为伉俪,翌年诞生一女,取名杏珍,后又怀孕十三个月,所生即摩西,分娩幸告平安,因取乳名为安宝。有人谓“怀胎逾期,有伤元气”,若愚为之取名振元,大有望子成才之意。若愚兄弟三人,合居浒浦的几间小屋,一自孩子增多,小屋太挤了,正在踌躇,恰好问村有一亲戚合家离乡,把二间旧屋让给若愚,若愚便在这基础上,庀材加建三间比较宽畅的新屋,遂于光绪元年(一八七四年)乔迁问村。不久,若愚劳瘁致病而死,此时摩西才十岁,赖母亲邱氏耕田纺织为生,书声机影,相依为命。摩西目击母亲的辛苦,侍母甚孝。有一次,母亲胫腿间患一大疖,红肿化脓,呻吟卧榻,摩西用口吸吮之,脓尽渐愈,乡里称之为孝子。
邱氏无力供子女读书,深为忧虑。适对门一家乡绅,延请本村人秦鸿文为塾师,教其二子,邱氏向绅家苦苦恳求,俾摩西为旁听学生,才得读书机会。以勤奋,故颇有神悟,如是者若干年。摩西偶作小诗,有云:“先生爱我影附形,我从先生禽学鸣。”鸿文称他“绝代才华况妙年”,他却谦抑地答道:“莫将迦叶称高足,丈六平量不到颠。”其颖慧有如此。绅家二子均不成器,经常来找摩西代笔为文,或约他外出玩耍,摩西有诗讽之云:“可恨软尘是恶客,随风日日进门来。”
摩西年未弱冠,即中秀才,金锣报喜,声震邻里。及后应乡试,辄以辞句怪僻,意识放诞,有悖礼教,致名落孙山。从此他绝不作举业想,潜心老庄之学,以卖文为生。时常熟邑宰某,爱其才华骋发,聘之为县衙书史。邑宰某喜藏书,廉俸所得,悉以购置书籍,衙署内曲册累累,有小石渠之号,摩西因此获得博览群书。且广通声气,结识曾孟朴、张隐南(燕谷老人)、萧蜕公、黄谦斋、陈荪竹、赵古泥诸名流,且有通谱为金兰之交的,相与论文谈艺,引为至乐。
常熟虞山,号称天堂一只角,谓仅逊于苏州、杭州,俗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极言其生活享受的富裕。常熟也是人文荟集之处,摩西遍及游踪。萧蜕公的《摩西遗稿序》,有一段记述摩西的行径,如云:“少鹜道家言,日啖朱砂,又习剑法及诸异术。常尽月不寐,数日不食,独游山中,往入入夜,跌坐宿岩树下。友朋促席,剧谈无已,客倦仆,君滔滔然忘日时。与章太炎先生善,而论议多相左,然与人言,未尝不称太炎也。”摩西自己的诗,也有:“我时年少爱狂游,村昏日落来投宿。朝涉沸水岩,暮煮玉蟹泉。”又言子墓和墨井,唐常建诗中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破山寺(即兴福寺),石梅的昭明太子萧统读书台(今为书台公园),这些清旷疏逸的地方,更使他流连忘返。又翁松禅的白鸽峰遗址,也有他的踪迹。他对故乡常熟,热爱之余,付诸豪吟,如云:“右瞰大江左俯海,沐日浴月相吐吞。”又云:“尚湖一勺不成酒,江海汪洋吞八九。此酬彼唱声如雷,醉扫青天笔为帚。”口气是何等阔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