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优逸事(第2/2页)

他照照镜子:“唔,就这德行呀!”

有一天,他让家里给他请一台和尚,在他的面前给他放一台焰口。他跟朋友说:“活着,听焰口,有谁这么干过没有?——没有。”

有一天,他很不好了,家里忙着,怕他今天过不去。他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别忙。今儿我不走。今儿外面下雨,我没有伞。”

一个人能够病危的时候还能保持生气盎然的幽默感,能够拿死来“开逗”,真是不容易。

这是一个真正的丑角,一生一世都是丑角。

赞曰:

拿死开逗,滑稽之雄。

虽东方朔,无此优容。

郝寿臣

郝老受聘为北京市戏校校长。就职的那天,对学生讲话。他拿着秘书替他写好的稿子,讲了一气。讲到要知道旧社会的苦,才知道新社会的甜。旧社会的梨园行,不养小,不养老。多少艺人,唱了一辈子戏,临了是倒卧街头,冻饿而死。说到这里,郝校长非常激动,一手高举讲稿,一手指着讲稿,说:

“同学们!他说得真对呀!”

这件事,大家都当笑话传。细想一下,这有什么可笑呢?本来嘛,讲稿是秘书捉刀,这是明摆着的事。自己戳穿,有什么丢人?倒是“他说得真对呀”,才真是本人说出的一句实话。这没有什么可笑。这正是前辈的不可及处:老老实实,不装门面。

许多大干部作大报告,在台上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其实都应该学学郝老,在适当的时候,用手指指秘书所拟讲稿,说:

“同志们!他说得真对呀!”

赞曰:

人为立言,己不居功。

老老实实,古道可风。

谭富英

谭富英有时很“逗”,有意见不说,却用行动表示。他嫌谭小培给他的零花钱太少了,走到父亲跟前,摔了个硬抢背。谭小培明白,富英的意思是说:你给我的钱太少,我就摔你的儿子!五爷(谭小培行五,梨园行都称之为五爷)连忙说:“哎呀儿子!有话你说!有话说!别这样!”梨园行都说谭小培是个“有福之人”。谭鑫培活着时,他花老爷子的钱;老爷子死了,儿子富英唱红了,他把富英挣的钱全管起来,每月只给富英有数的零花。富英这一抢背,使他觉得对儿子克扣得太紧,是得给长长份儿。

有一年,在哈尔滨唱。第二天谭富英要唱的是重头戏,心里有负担,早早就上了床,可老睡不着。同去的有裘盛戎。他第二天的戏是一出“歇工戏”。盛戎晚上弄了好些人在屋里吃涮羊肉,猜拳对酒,喊叫喧哗,闹到半夜。谭富英这个烦呀!他站到当院唱了一句倒板:“听谯楼打九更……”“打九更”?大伙一愣,盛戎明白,意思是都这会儿了,你们还这么吵嚷!忙说:“谭团长有意见了,咱们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有一个演员,练功不使劲,谭富英看了摇头。这个演员说:“我老了,翻不动了!”谭富英说:“对!人生三十古来稀,你是老了!”

谭富英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生活清简。一天就是蜷在沙发里看书,看历史(据说他能把二十四史看下来,恐不可靠),看困了就打个盹,醒来接茬再看,一天不离开他那张沙发。他爱吃油炸的东西,炸油条、炸油饼、炸卷果,都欢喜(谭富英不说“喜欢”,而说“欢喜”)。爱吃鸡蛋,炒鸡蛋、煎荷包蛋、煮鸡蛋,都行。抗美援朝时,他到过朝鲜,部队首长问他们生活上有什么要求,他说想吃一碗蛋炒饭。那时朝鲜没有鸡蛋,部队派吉普车冒着炮火开到丹东,才弄到几个鸡蛋。为此,有人在“文革”中又提起这事。谭富英跟我小声说:“我哪儿知道几个鸡蛋要冒这样的危险呀!知道,我就不吃了!”谭富英有个“三不主义”:不娶小、不收徒、不做官。他的为人,梨园行都知道。他生性平和恬淡,宠辱不惊,那一阵可变得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很久很久,都没有缓过来。

谭富英病重住院。他原有心脏病,这回大概还有其他病并发,已经报了“病危”,服药注射,都不见效。谭富英知道给他开的都是进口药,很贵,就对医生说:“这药留给别人用吧!我用不着了!”终于与世长辞,死得很安静。

赞曰:

生老病死,全无所谓。

抱恨终生,无端“劝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