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否相信自己(第2/3页)
是不是说,真正的“看法”是无法确定的,或者说“看法”应该是内心深处迟疑不决的活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看法就是沉默。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发出声音,包括希腊人、辛格的哥哥,当然也有蒙田。
与别人不同的是,蒙田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怀疑主义的立场,他们似乎相信“任何一个命题的对面,都存在着另外一个命题”。
另外一些人也相信这个立场。在去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有一位琼斯小姐荣获了美国俄亥俄州一个私人基金会设立的“贞洁奖”,获奖理由十分简单,就是这位琼斯小姐的年龄和她处女膜的年龄一样,都是三十八岁。琼斯小姐走上领奖台时这样说:“我领取的绝不是什么‘处女奖’,我天生厌恶男人,敌视男人,所以我今年三十八岁了,还没有被破坏处女膜。应该说,这五万美元是我获得的敌视男人奖。”
这个由那些精力过剩的男人设立的奖,本来应该奖给这个性乱时代的贞洁处女,结果却落到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手中,琼斯小姐要消灭性的存在。这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对那些好事的男人来说,没有性肯定比性乱更糟糕。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天衣无缝地结合到了一起。
由此可见,我们生活中的看法已经是无奇不有。既然两个完全对立的看法都可以荣辱与共,其他的看法自然也应该得到它们的身份证。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笑忘书》里,让一位哲学教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自詹姆斯·乔伊斯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生活的最伟大的冒险在于冒险的不存在……”
这句话很受欢迎,并且成为了一部法文小说的卷首题词。这句话所表达的看法和它的句式一样圆滑,它的优点是能够让反对它的人不知所措,同样也让赞成它的人不知所措。如果模仿那位哲学教授的话,就可以这么说:这句话所表达的最重要的看法在于看法的不存在。
几年以后,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旧话重提,他说:“……这不过是一些精巧的混账话。当年,七十年代,我在周围到处听到这些,补缀着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残渣的大学圈里的扯淡。”
还有这样的一些看法,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指出什么,也不是为了说服什么,仅仅只是为了乐趣,有时候就像是游戏。在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故事《特隆·乌尔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里,叙述者和他的朋友从寻找一句名言的出处开始,最后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界。那句引导他们的名言是这样的:“镜子与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同样使人口数目增加。”
这句出自乌尔巴尔一位祭师之口的名言,显然带有宗教的暗示,在它的后面似乎还矗立着禁忌的柱子。然而当这句话时过境迁之后,作为语句的独立性也浮现了出来。现在,当我们放弃它所有的背景,单纯地看待它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句话里奇妙的乐趣所深深吸引,从而忘记了它的看法是否合理。
所以对很多看法,我们都不能以斤斤计较的方式去对待。因为“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而且“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这些年来,我始终信任这样的话,并且视自己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一个作家需要什么,就像但丁所说:“我喜欢怀疑不亚于肯定。”
我已经有十五年的写作历史,我知道这并不算长久,我要说的是写作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擅长虚构叙述的人。作家长时期的写作,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胆小和犹豫不决;那些被认为应该克服的缺点在我这里常常是应有尽有,而人们颂扬的刚毅、果断和英勇无畏则只能在我虚构的笔下出现。思维的训练将我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深深的怀疑之中,从而使我逐渐地失去理性的能力,使我的思想变得害羞和不敢说话;而另一方面的能力却是茁壮成长,我能够准确地知道一粒纽扣掉到地上时的声响和它滚动的姿态,而且对我来说,它比死去一位总统重要得多。
最后,我要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看法。为此,我想继续谈一谈博尔赫斯,在他那篇迷人的故事《永生》里,有一个“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转换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的人,这个干瘦憔悴的人在这个世上已经生活了很多个世纪。在很多个世纪之前,他在沙漠里历经艰辛,找到了一条使人超越死亡的秘密河流,和岸边的永生者的城市(其实是穴居人的废墟)。
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这样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这个句子为什么令人赞叹,就是因为在“干渴”的后面,博尔赫斯告诉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对干渴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