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现实(第2/4页)

当他一生的写作完成以后,在其为数不多的作品里,我们看到博尔赫斯有三次将自己放入了叙述之中。第三次是在一九七七年,已经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写下了一段关于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故事,在这个夜晚的故事里,六十一岁的博尔赫斯见到了八十四岁的博尔赫斯,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让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感到是自己在录音带上放出的那种声音。与此同时,后者过于衰老的脸,让年轻的博尔赫斯感到不安,他说:“我讨厌你的面孔,它是我的漫画。”

“真怪,”那个声音说,“我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这个事实使两个博尔赫斯都深感困惑,他们相信这可能是一个梦,然而,“到底是谁梦见了谁?我知道我梦见了你,可是不知道你是否也梦见了我?”……“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是一个人做梦还是两个人做梦。”有趣的是,当他们回忆往事时,他们都放弃了“我”这个词,两个博尔赫斯都谨慎地用上了“我们”。

与其他作家不一样,博尔赫斯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似乎有意要使读者迷失方向,于是他成为了迷宫的创造者,并且乐此不疲。即便是在一些最简短的故事里,博尔赫斯都假装要给予我们无限多的乐趣,经常是多到让我们感到一下子拿不下。而事实上他给予我们的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多,或者说并不比他那些优秀的同行更多。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叙述,他的叙述总是假装要确定下来了,可是永远无法确定。我们耐心细致地阅读他的故事,终于读到了期待已久的肯定时,接踵而来的立刻是否定。于是我们又得重新开始,我们身处迷宫之中,而且找不到出口,这似乎正是博尔赫斯乐意看到的。

另一方面,这样的叙述又与他的真实身份——图书馆员吻合了起来,作为图书馆员的他,有理由将自己的现实建立在九十万册的藏书之上,以此暗示他拥有了与其他所有作家完全不同的现实,从而让我们读到“无限、混乱与宇宙,泛神论与人性,时间与永恒,理想主义与非现实的其他形式”。《迷宫的创造者博尔赫斯》的作者安娜·玛丽亚·巴伦奈切亚这样认为:“这位作家的著作只有一个方面——对非现实的表现——得到了处理。”

这似乎是正确的,他的故事总是让我们难以判断: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还是虚构的?是深不可测的学问还是平易近人的描叙?是活生生的事实还是非现实的幻觉?叙述上的似是而非,使这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

在那篇关于书籍的故事《沙之书》里,我们读到了一个由真实堆积起来的虚幻。一位退休的老人得到了一册无始无终的书:

“页码的排列引起了我的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一页地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

“他让我找第一页……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现在再找找最后一页……我照样失败。”

“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临摹下来,记事簿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

这些在引号里的段落是《沙之书》中最为突出的部分,因为它将我们的阅读带离了现实,走向令人不安的神秘。就像作品中那位从国立图书馆退休的老人一样,用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换来了这本神秘之书,一本随时在生长和消亡的无限的书,最后的结局却是无法忍受它的神秘。他想到“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点是树林”,于是就将这本神秘之书偷偷放在了图书馆某一层阴暗的搁架上,隐藏在了九十万册藏书之中。

博尔赫斯在书前引用了英国玄学派诗人乔治·赫伯特的诗句:

……你的沙制的绳索……

他是否在暗示“沙之书”其实和赫伯特牧师的“沙制的绳索”一样的不可靠?然而在叙述上,《沙之书》却是用最为直率的方式讲出的,同时也是讲述故事时最为规范的原则。我们读到了街道、房屋、敲门声、两个人的谈话,谈话被限制在买卖的关系中……

显然,博尔赫斯是在用我们熟悉的方式讲述我们所熟悉的事物,即使在上述引号里的段落,我们仍然读到了我们的现实:“页码的排列”“我记住地方,合上书”“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把它们临摹下来”,这些来自生活的经验和动作让我们没有理由产生警惕,恰恰是这时候,令人不安的神秘和虚幻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