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的故事(第3/4页)

离奇曲折和跌宕起伏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的品质,也是山鲁佐德能够在山鲁亚尔屠刀下苟且偷生的法宝。在故事中,艾彼·绥尔重新获得国王的信任就是出于离奇和跌宕的理由。在好心的船长手里捡回生命的艾彼·绥尔,开始了渔夫的生涯。如同其他故事共有的叙述,落难之后往往会获得重新崛起的机遇,艾彼·绥尔在打上来的某一条鱼的肚子里看到了一枚宝石戒指,这枚神奇的戒指戴在手指上以后,只要举手致意,那么眼前的人就会人头落地。这是国王的宝石戒指,他之所以能够统辖三军,是因为人们慑于这枚戒指的威力。山鲁佐德紧凑地讲述着她的故事,她让国王失落权力的戒指与艾彼·绥尔的命运紧密相连,因此国王宝石戒指的失而复得也必然是艾彼·绥尔重获荣华富贵的开始。当船长释放艾彼·绥尔之后,他将一块大石头放入麻袋中以假乱真。船长划着小船来到宫殿附近,此刻的国王坐在临海的宫窗前,船长问国王是不是可以将艾彼·绥尔抛入海中,国王说抛吧,国王说话的时候举起戴着宝石戒指的右手一挥,一道闪光从他的手指上划到了海面,戒指掉入了大海。然后,戒指来到了艾彼·绥尔的手上。那个处死艾彼·绥尔的一挥手,不久之后就转换成了他的幸运。艾彼·绥尔决定将戒指还给国王,以此来表示他的忠诚。于是,艾彼·绥尔的命运就像是一只暴跌后见底的股票,开始了强劲无比的反弹。

我欣赏的正是国王挥手间戒指掉入大海的描述,在离奇和跌宕不止的情节间的推动和转换里,山鲁佐德的讲述之所以能够深深地吸引着山鲁亚尔,有一点就是人物动作和言行的逼真描写,山鲁佐德说得丝丝入扣,她的故事就是在细节的真实和情节的荒诞之间,同时建立了神秘的国度和现实的国度,而且让阅读者无法找到两者间边境的存在。正是这样的讲述,使山鲁亚尔这个暴君在听到这些离奇故事的同时,内心里得到的却是合情合理的故事。这也是《一千零一夜》为什么会吸引我们的秘密所在。清晰明确和简洁朴素的叙述——这几乎是它一成不变的讲述故事的风格,然而当它的故事呈现出来时却是出神入化和变幻莫测。

可以这么说,《一千零一夜》是故事的广场,它差不多云集了故事中的典范,它告诉了我们:在故事里什么才是最为重要的。就像国王处死艾彼·绥尔的挥手,这个挥手是如此的平常和随便,然而正是在这个会让人疏忽和视而不见的动作里,孕育了此后情节的异军突起。在此之前,国王的挥手与好运卷土重来的艾彼·绥尔之间似乎有着漫长的旅途,犹如生死之隔。可是当两者相连之后,阅读者才会意识到山鲁佐德的讲述仿佛是一段弥留之际的经历,生死之隔被取消了,两者间曾经十分遥远的距离顷刻成为了没有距离的重叠。第三百五十一夜的故事也同样如此,当省长的梦和巴格达人的梦在埃及相遇之时,阅读者期待中的最后结局也开始生根发芽了。《一千零一夜》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什么才是故事?什么才是故事前行时铺展出去的道路?我们总是沉醉在叙述中那些最为辉煌的段落之中,那些出人意料和惊心动魄的段落,那些使人想入非非和心醉神迷的段落;山鲁佐德的故事指出了这些华彩的篇章,这些高潮的篇章和最终结束的篇章其实来自一个微小的和不动声色的细节,来自类似国王挥手这样的描述,就像是那些粗壮的参天大树其实来自细小的根须一样。

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千零一夜》的叙述道路,也是其他故事成长时的座右铭,比如莎士比亚讲述的故事和蒙田经常引用的故事。毫无疑问,在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签订契约时,莎士比亚就是要让这位狡诈的犹太商人忘记一个事实的存在:如果割下安东尼奥身上一磅肉的话,同时会有安东尼奥的血。于是,夏洛克的这个疏忽造就了《威尼斯商人》里情节的跌宕和叙述的紧张;造就了想象的扩张和情感的动荡;造就了胜利和失败、同情和怜悯、正义和邪恶、生存和死亡;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造就了《威尼斯商人》的经久不衰。同样的道理,蒙田在《殊途同归》一文里,向我们讲述了日耳曼皇帝康拉德三世的故事,这位公元十世纪时期以强悍著名的皇帝,在他率部包围了他的仇敌巴伐利亚公爵后,对巴伐利亚公爵提出的诱人条件和卑劣赔罪不屑一顾,他决心要置他的仇敌于死地。然而十世纪流行的胜利者的风度使康拉德三世丧失了这样的机会,他为了让同巴伐利亚公爵一起被围困的妇女保全体面,允许她们徒步出城,而且做出了一个微不足道和顺理成章的决定,允许这些妇女将能够带走的都带走。正是这个小小的让人几乎无法产生想象力的决定,使康拉德三世对巴伐利亚公爵的包围失去了意义。当这些被释放的妇女走出城来时,康拉德三世看到了一个辉煌和动人的场景:所有的妇女都肩背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他的仇敌巴伐利亚公爵也在其妻子的肩膀上。故事的结局是这些心灵高尚的妇女让康拉德三世感动得掉下了眼泪,使他对巴伐利亚公爵的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