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第3/4页)

在《欢乐》里,莫言叙述的母亲是一个衰落了的母亲。可以说所有人都有机会亲眼看见自己母亲的衰落,母亲从最开始的强大,从年轻有力,胸前的乳房里有着取之不尽的乳汁开始,慢慢地走向衰落,乳房成了泄了气的破皮球,曾经保护着我们的母亲需要我们来保护了。穿越车辆不断的马路时,不再是她牵着我们的手,而是我们牵着她的手了。

莫言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一个正在倒塌的形象,然而这时候的母亲恰恰又是最有力量的,正像一位英国女作家所说的那样:“时间和磨难会驯服一个青年女子,但一个老年妇女是任何人间力量都无法控制的。”

因此莫言在《欢乐》里歌唱母亲全部的衰落时,他其实是在歌唱母亲的全部荣耀;他没有直接去歌唱母亲昔日的荣耀,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歌唱里出现对母亲的炫耀;他歌唱的母亲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一个时间和磨难已经驯服不了的母亲,一个已经山河破碎了的母亲。

正是这样的母亲,才使我们百感交集,才使我们有了同情和怜悯之心,才使我们可以无穷无尽地去付出自己的爱。

当那只跳蚤出现时,从母亲紫色的肚皮上出现,爬上母亲弓一样的肋条,最后又爬进了母亲的阴道。这时候的跳蚤已经不是现实中的跳蚤了,它成为了叙述里的一个惊叹号,或者是歌唱里跳跃的音符,正是它的不断前行,让我们看到了母亲的全部,母亲的过去和母亲的现在,还有母亲的末日。当它最后爬进母亲的阴道时,正是齐文栋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开始。

然而很多人拒绝了这只跳蚤,他们指责了跳蚤,也指责了莫言,指责跳蚤是因为跳蚤自身倒霉的命运,指责莫言是因为莫言选择了跳蚤。

莫言为什么要选择跳蚤?在这个问题之前应该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欢乐》的叙述为什么要选择莫言?

毫无疑问,这只跳蚤是激情的产物。作为叙述基础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这一点人们已经知道了,知道她的紫色肚皮,她的瘦脖子和破烂嘴巴,来到这样的母亲身上的只能是跳蚤了,如果让一颗宝石在母亲的紫色肚皮上滚动,这情景一定让人瞠目结舌。

因此,跳蚤的来到并不是出于莫言的邀请,而是叙述中母亲的邀请,那个完全衰落了的母亲的邀请。就像倒塌的房屋不会去邀请明亮的家具,衰落了的母亲除了跳蚤以外,还能邀请到什么呢?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莫言在《欢乐》里让一只跳蚤爬进了母亲的阴道,所以莫言亵渎了母亲——在这句简单的话语里,我们看到了来自语言的暴力,这句话语本身的逻辑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问题是这句话语脱离了《欢乐》完整的叙述,断章取义地将自己孤立起来,然后粗暴地确立了莫言亵渎的罪名。

当一个少女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们时,我们都会被她眼睛的美丽所感动,可是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以后再拿给我们看时,我们都会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他们就像是挖出少女的眼睛一样,将这个段落从《欢乐》的叙述里挖了出来。有经验的阅读者都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叙述的完整性是不能被破坏的。我们看着同样的一块草地,一块青翠的闪耀着阳光的草地,叙述让我们在鸟语花香的时候看着它,和经历了一场灾难一切都变成废墟以后,叙述再让我们看着依然青翠的草地时,我们前后的感受截然不同。

《欢乐》的遭遇让我们思考什么是经典形象,经典形象给后来的叙述带来了什么?

让我们闭上眼睛来想一想,我们读过的所有叙述作品,这些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时间里出现的作品,在这一刻同时来到我们的记忆中时,作品原有的叙述已经支离破碎,被我们所记住的经常是一段有趣的对话,或者是一段精彩的描叙,而这些都和叙述中的人物形象有关,因此让我们牢牢记住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物,我们不仅记住了他们的言行,也记住了他们的外貌,以及他们的隐私。

于是这些人物的形象成为了经典,毫无疑问这是文学在昔日的荣耀,并且长生不老,是一代又一代的阅读者的伙伴。应该说这些经典形象代表的是文学的过去,而不是今天,更不是我们文学的未来。

然而当很多人要求现在的作家应该像巴尔扎克、卡夫卡,或者像曹雪芹、鲁迅那样写作时,问题就出来了,我们今天的写作为什么要被过去时代的写作所笼罩呢?

人们觉得只有一个高老头太少了,只有一个格里高尔·萨姆沙太少,只有一个阿Q、一个贾宝玉也太少了,他们希望这些经典形象在后来的作家那里不停地被繁殖出子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