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第2/4页)

这时,有一个疑问出现了,那就是莫扎特的错误是否真实存在?当柏辽兹认为莫扎特为唐纳·安娜所写的那一段音乐是“丢脸”的时候,柏辽兹是否掩盖了音乐叙述中某些否定的原则?或者说他指出了这样的原则,只是他不赞成将这样的原则用在乐曲和歌词关系的处理上,简单地说就是他不赞成作曲家在诗歌面前过于独断专行。事实上,天使般的莫扎特不会看不见那段抒情女高音里的歌词已被泪水浸湿了,然而在歌剧中乐曲时常会得到自己的方向,如同开始泛滥的洪水那样顾不上堤坝的约束了。当莫扎特的音乐骑上了没有缰绳的自由之马时,还有谁能够为他指出方向?只有音乐史上最为纯真的品质和独一无二的天才,也就是莫扎特自己,才有可能去设计那些在马蹄下伸展出去的道路。

于是,莫扎特的乐曲否定了唐纳·安娜唱段中歌词的含义。柏辽兹注意到了,认为是一个错误,而且还是一个“丢脸”的错误。柏辽兹同时代的其他一些人也会注意到,他们没有说什么,也许他们并不认为它是一个错误。那个差不多和勃拉姆斯一样严谨的汉斯立克,似乎更愿意去赞扬莫扎特歌剧中乐曲和歌词的融合无间。这似乎是如何对待叙述作品——音乐作品和语言作品的屡见不鲜的例证,人们常常各执一词,并且互不相让。下面让我们来读一段门德尔松的书信,这是门德尔松聆听了柏辽兹那首变幻莫测、情感泛滥的《幻想交响曲》以后,在罗马写给母亲的信,他在信中写道:“您一定听人说起柏辽兹和他的作品。他使我沮丧。他是一位有教养、有文化、可亲的君子,可是乐曲却写得很糟。”

门德尔松对这首标题音乐和里面所暗示的那个阴森的故事没有好感,或者说他不喜欢柏辽兹在交响乐里卖弄文学。虽然如纽曼所说的:“所有现代的标题音乐作曲家都以他为基础。”然而当时的门德尔松无法接受他这些“讲故事的音乐”,因为柏辽兹有着拉拢文学打击音乐的嫌疑。而且,“演奏前,他散发了两千份乐曲解说”,这似乎激怒了门德尔松,使他语气更加激烈:“我对上述这一切是多么厌恶。看到人们极为珍视的思想被漫画式的手法处理而受到歪曲,遭到贬低,实在令人激愤。”这就是门德尔松对柏辽兹音乐革命的态度。那个反复出现的主题,也就是后来影响了李斯特和瓦格纳的“固定乐思”,在门德尔松眼中,只是“被篡改过的‘最后审判日’中的固定低音”而已。当柏辽兹让乐器不再仅仅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将乐器的音和色彩加以混合发出新的声音时,门德尔松这样写道:“运用一切可能的管弦乐夸张手段来表现虚假的情感。四面定音鼓、两架钢琴——四手联弹,以此模仿铃声,两架竖琴、许多面大鼓、小提琴分为八个声部、两个声部由低音提琴演奏,这些手段(如果运用得当,我并不反对)用来表现的只是平淡冷漠的胡言乱语,无非是呻吟、呐喊和反复的尖叫而已。”

门德尔松在信的最后这样告诉母亲:“当您看到他是怎样敏锐、恰切地评价和认识事物,而对自己本身却茫然不知时,您会感到他是十分可悲的。”就像柏辽兹愿流血捐躯,如果可以撕掉莫扎特音乐中那“可耻的一页”,门德尔松的反应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见到他时我是多么沮丧。我一连两天都未能工作。”

优美精致和旋律悠扬的门德尔松,他所赞成的显然是莫扎特的信念,莫扎特说:“音乐……绝不能刺耳,它应该怡情悦性,换句话说,音乐应该永远不失之为音乐。”这位从来不会将旋律写得过长或者过短的门德尔松,站立在与柏辽兹绝然相反的方向里;当柏辽兹在暴烈的激情里显示自己的天才时,门德尔松的天才是因为叙述的克制得到展现。就像门德尔松不能忍受柏辽兹作品中的喧哗那样,很多人因为他从来没有在音乐里真正放任过自己而感到沮丧,与他对柏辽兹的沮丧极为相似。这就是音乐,或者说这就是叙述作品开放的品质,赞扬和指责常常同出一处,因此赞扬什么和指责什么不再成为目的,它们仅仅是经过,就像道路的存在并不是为了住下来而是为了经过那样,门德尔松对巴赫的赞美和对柏辽兹的沮丧,其实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或者说是对自己音乐的理解和使其合法化的辩护。叙述作品完成后所存在的未完成性和它永远有待于完成的姿态,一方面展现了叙述作品可以不断延伸的丰富性,另一方面也为众说纷纭提供了便利。

事实上,柏辽兹对莫扎特的指责和门德尔松对柏辽兹的沮丧,或多或少地表达出了音乐中某些否定原则的存在。这里所要讨论的否定并不是音乐叙述里的风格和观念之争,虽然这方面的表现显得更为直接和醒目,叙述史的编写——音乐史和文学几乎就是这样构成的。只要回顾一下巴洛克时期、古典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一直到现代主义,那些各个时期显赫的人物和平庸的人物是如何捍卫自己和否定别人的,就会看到音乐史上有关风格和观念的争执其实是没完没了的混战,就像一片树林着火以后祸及了其他的树林,十八世纪的战火也同样会蔓延到二十世纪。如果以此来完成一部音乐作品的话,这部作品所表达出来的“喧哗与骚动”,将使柏辽兹《幻想交响乐》里的“喧哗与骚动”黯淡无光。因此,这里所说的否定是指叙述进程中某些突然来到的行为,这些貌似偶然其实很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行为,或者说是叙述自身的任性和放荡,以及那些让叙述者受宠若惊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使叙述顷刻之间改变了方向。就像一个正在微笑的人突然翻脸似的,莫扎特让乐曲否定了唐纳·安娜的唱词,柏辽兹让传统的交响乐出现了非交响乐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