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与思维
人生根本是一个对立,我以外不能没有非我之存在,我与非我便是一个对立。即就我而论,有生便有死,死与生又是一对立。若谓生者是我,则死了便不是我。若认死者为我,则生的又不是我。死与生即已是我与非我之对立,故有生死便有是非,彼我生死是非,是人生最基本的对立。庄子齐物论已经指出。人的意见,总想在此对立上面寻出一个统一来。然而若超出此对立之外求统一,则此超出之统一,又与被超出之对立者成为对立。若深入此对立之里面求统一,则此深入之统一,又与被深入之对立者成为对立,这样则依然仍是一对立。上帝和神,是超出此死生彼我而求统一的一个想法。据说一切由神造,一切回归于神,如是则神与一切对立。宗教转变成哲学,在一切现象之后面探究一本体。据说生死彼我均属现象,现象后面还有一本体,如是则本体统一了现象,然现象与本体仍属对立。此两种对立,宗教的和哲学的,其实形异而神同,只如二五之与一十。
人类在语言与思想中发明了逻辑,最先也只是求在对立中寻统一的工具。如说“这是甲”,好像把这与甲统一了。然而此统一中,便显然有这与甲之对立。神与万物,本体和现象,亦只是这与甲之复杂繁变而已。与其说“这是甲”,不如说“这是这”。不要在这之外另寻一个甲来求与这统一,如此般寻求统一,无异在寻求对立。若真要避免对立,寻求统一,不如只在这之本身上求之。所以说这是甲,不如说这是这。与其说人生由神创造,不如说人生便是人生。与其说现象背后有本体,不如说现象便是现象。然而这是这,依然还是一对立。前一这与后一这对立,依然不统一。若真要避免对立,寻求统一,则不如只说这,更不说这是什么。一切人生,一切现象,这这这这,直下皆是,生也是这,死也是这,我也是这,非我也是这,是也是这,非也是这,一切对立,一切矛盾,只一这字,便尽归统一,尽归调停了。佛家称此曰如,道家称此曰是,又曰然。佛家说如如不动,道家说因是已,又说万物尽然。一切皆如,一切皆是,一切皆然。生与死对立,如只说如,或只说是,只说然,便不见有对立。然而在此上便着不得言语,容不得思维。若要言,只言这,若要思,只思这,这是惟一可能的统一。然而这一个宇宙,只见这这如如是是然然,便成为一点一点分离,一节一节切断了的宇宙。这一个这这如如是是然然的人生,也是一个点点分离,节节切断的人生。人们在此宇宙中,过此人生,便只有突然顿然地跳跃,从生跳跃到死,从这一这跳跃到那一这。因为点点分离,节节切断了,这与这之中间似乎一些也没有联系,没有阶层次第了。所以虽像极静止,实在却是极跳动。但人生又哪耐得常如此突然顿然地跳动?形式逻辑本来是一种静止的逻辑。这这如如的逻辑,更是形式逻辑之彻底倒退。点点分离,节节切断,把宇宙人生的一些联系全解散了。但极度的静止之下禁不住一个大反动,却转成为极度的跳跃。这正犹如近代物理学,把一切物看像是静止的,分析又分析,到最后分析出最跳动最活跃的原子粒一般。
西方人的观点,经验见称是主观的,主观常易引起对立。思维见称是客观的,他们想把客观的思维来统一主观的经验。一切逻辑皆从思维中产生。但形式逻辑根本免不了对立,这已说过。黑格尔辩证法,见称为动的逻辑,一连串正反合的发展,其实仍还是一个正反对立。他的绝对的客观精神,仍不免和物质界现象界对立,这在上面也说过。东方人这这如如的观法,则是从经验倒退到纯经验直观的路上去,在此上把对立却真统一了。但又苦于太突兀,太跳动。柏格森说的绵延与创造的所谓意识之流,其实则并非纯经验的直观,此二者间应该有其区别的。依柏格森的理论,应该说在心之解放之下,始得有纯经验之直观。但在东方人看法,纯经验直观里,似乎不该有记忆,而柏格森的所谓意识之流则不能没有记忆的,这是二者间区别之最要关键。再换言之,上述佛家道家这这如如的直观法,用柏格森术语言之,应该是意识之流之倒转,而非意识之流之前进。应该是生命力之散弛,而非生命力之紧张。柏格森要把纯经验的直观来把握生命之真实,其实仍是在深入一层看,仍逃不出上述所谓哲学上的对立之窠臼。因此柏格森哲学,依然是一种对立的哲学,生命与物质对立,向上流转与向下流转对立,依然得不到统一。柏格森认为只有哲学可以把握到真的实在之统一,其实依然摆脱不了西方哲学家之习见,遂陷入于西方哲学界同一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