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神
就自然界演进的现象来说,好像应该是先有了人生,然后有历史。但就人生演进的立场来讲,应该是先有了历史,然后始有个人的人生。极明白的,孔子不能产生在印度,释迦不能产生在中国,双方历史不同,因而双方的个人人生也不同。同样理由,可以说并不是先有了哲学,乃始产出哲学史。实在是先有了哲学史,然后始出产哲学的。任何一个哲学家的哲学,莫非由哲学史而产生。你若不先明白他向上一段的哲学史,你将无法明白他的哲学之来源,乃至其哲学中之一切意义。我常说,灵魂和心的观念之分歧,实在是东西双方一切关于宇宙论乃至人生论的种种分歧之起点。心由身而产生,不能脱离了身而独立存在有一个心。灵魂则是肉体以外之另一东西,来投入肉体中,又可脱离肉体而去。西方哲学史大体可说是一部灵魂学史,至少是从灵魂学开始。东方哲学史大体是一部心灵学史,至少是从心理学开始。西方哲学,中古以上不再论。即如近代大哲如德国之黑格尔,他主张一绝对精神,我们也可说它还是灵魂之变相。法国人柏格森,他偏要说生命在物质中创造,但他不肯说由物质创造出生命。生命的特征,既是创造,则生命即由创造开始,而演进,而完成。何以定要说另有一生命投入物质之中而始有创造的呢?这还不是一种灵魂思想之变形吗?
柏格森有一次讲演,讲题是灵魂与肉体。他明说灵魂与肉体,他的意思就是说物质与精神。他认为灵魂依附在肉体上,恰似衣服挂在钉子上。在近代西方又有人说,生命在物质中呈现,正扰如无线电收音机收到了在天空飘过的乐声。那天空里飘过的乐声,和那钉子上的衣服,其实都是一种灵魂的变相,把当前表现的,硬认为是原先存在的。东方思想的习惯并不如此。东方人说,鬼者归也,神者升也。鬼只是已死的人在未死的人的心里残存下的一些记忆。那些记忆,日渐退淡消失。譬如行人,愈走愈远,音闻隔阔,而终于不知其所往。至于那些记忆,仍能在后人心里活泼呈现,非但不退淡,不消失,而且反加浓了,反更鲜明强烈地活跃了,那便不叫鬼而叫神。鬼是死后人格之暂时保存,这一种保存是不可久的,将会逐渐散失。神则是死后人格之继续扩大,他将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永远昭昭赫赫地在后人之心目中。如是则鬼神仍不过是现在人心目中的两种现象,并非先在的确有的另外的一物。
人有些是死了便完的,这些都该叫做鬼。原先没有此人,忽而此人生了,后来此人死了,重归于无,所以说鬼者归也。但有些人,他身虽死,他生前所作为,仍在后代留下作用,譬如是他依然活着一般。有些在他死后,他的作用更较生前活跃有力,这些便成为神了。神只是说他的人格之伸展与扩张。人死后如何他的人格还能伸展与扩张呢?正因他人虽死,而他生前的一切,依然保留在别人心里。既在别人心里,便不免要在别人心里起变化,起作用。那些变化与作用,便是他之所以为神,便是他人格在死后之不断伸展与扩张之具体表现。也有些人虽死了,而他生前却做了些坏事业,留下了坏影响,后代人虽心里讨厌他,要想取消他的所作所为,然而一时不可能,则他的人格岂不也是依然存在,而且有的还一样能伸展与扩张吗?只是其伸展扩张只在恶的一方面,在不讨人欢喜的一方面而已。那些则不能叫做神,只是一恶鬼。神可以继续存在,继续伸舒,一个恶鬼则终于要消灭。然则鬼神并不是外于人心而存在的。鬼神只存在于人之心里,因人心而消灭,也因人心而创造。在后代人心里逐渐消灭的为鬼,在后代人心里继续新生的是神。所以中国人的宇宙观是自然的,物质的,而中国人的历史观则是人文的,精神的。换言之,在自然的物质的宇宙里没有鬼与神,只在人文历史的精神界里有鬼与神。历史只是人的记忆。记忆并非先在的,记忆只是一些经验之遗存。人的经验都保留在记忆里,但有些记忆有用,有些记忆没用。有用的记忆时时会重上心头,时时会不断的再唤起。我唤起昨日之经验而使他重上心头来,那便是昨日之我之复活。若我一生的记忆,更没有一件值得重再唤起的,那则今天想不起昨天,明天想不起今天,天天活着,无异于天天死去,刻刻活着,无异于刻刻死去,其人既无人格可言,亦无生命可言,他虽生如死,名为人,而早已成为鬼了。若其一生经验,时时有值得重新唤起的价值,在今天要唤起昨天的我,在明天要唤起今天的我,那其人一生如一条纯钢,坚韧地交融成贯,再也切不断,这该是一种最理想的人格。他虽一样是个人,却已确具有神性。他死了,他的一生重在后代别人心里不断唤起。后世人时时再记忆到他,那他便成其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