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兼小学
一
一九一二年,余年十八岁,初往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任教。其先由鸿声里远房侄冰贤介绍。冰贤为人忠忱直爽,年龄在余兄弟间,与先兄交甚密。然似心怀隐忧,遇饮酒必大哭不已,醒即无言,亦不知其何故也。冰贤乃秦家之婿,言其内兄仲立,性古怪,应前清科举秀才试,缴白卷出场,一时群传为笑柄。后在无锡城中习物理化学。归,长日闭门。能自制一磨墨机,机上缚大墨五六枝,一手转墨,瞬刻墨汁满砚。又自制一自动桨,置其往返无锡城中之船上。先于水渠中驾一长木板试之,屡招覆溺,后卒成。三兼小学校由其斥资创办,与其两弟分任课务,独需聘一英文教师。前任由无锡城中聘来,仲立不满意,已解聘。仲立常言,欲聘一人能与共学。倘宾四叔肯往,或可相得。先兄遂命余往。
余在常州中学时,先兄声一先生已在七房桥创办一又新小学。来读者皆七房桥族中子弟。学校自先兄为校长外,又聘一教师,亦先兄常州师范之同学,江阴人,已忘其姓名。其人先曾为一道士,后还俗遂进师范。年岁已长,于中国音乐诸器如箫如笛如笙如琵琶,皆所素习。余每自府中学堂归,小学校尚未放假,余晨夕必在小学中。及小学放假,余即移住学校。得暇常吹箫笛,先兄则喜笙与琵琶。某教师在校时,常三人合奏,如《梅花三弄》之类。余兄弟亦喜锣鼓,每于年假,集族中青年十数人合奏,大小锣鼓十数器,节拍疾徐,声响高低,皆由先兄指挥。族人闻之,皆争致夸谀。
又余既决意应三兼小学聘,念自此升学绝望,一意自读书。前在私塾时,四书仅读至《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此下即未读。念当读完《孟子》,再续及五经。一九一二年之元旦,余即一人在又新小学闭门读《孟子》。前在果育上国文课,每篇文字大约过眼三遍即能背诵。至是,自限半日读《梁惠王章句》上,至能全体背诵始归家午膳。午后,又去又新闭户读《梁惠王章句》下。如是七日,读毕《孟子》七篇。
余又在家中先父遗书中获得大字木刻之《史记》一书,有批点,有圈注。余读而悦之,后知其圈点批注皆移录归方评点本,并旁采《史记菁华录》等书。皆出先祖父手笔。又得小字石印本毛大可四书改错一书,尽日攻读,至下午日光渐淡,常携赴庭中读之。书中谓朱子注有如是多之错误,大为惊奇。自后知读清代乾嘉诸儒书始此。
二
新年初,余一人赴三兼学校任。舟泊离水渠外半里许。先到学校,在水渠外,一老仆应门,放置行李毕,即命老仆领余至仲立家。家在水渠内,渠广圆,乃一湖。仲立兄弟三人及族中数家皆居渠内。驾一桥,通渠外。夜间桥悬起,交通即绝。渠惟一口通太湖可直达无锡城。余叩门,由守门仆人直领至仲立书斋外,此斋直伸入渠中,三面皆水,俗称旱船。仆叩门,门启,仲立坐室内。余进入,即向仲立鞠躬行礼,仲立不离坐,微颔首。余念秦钱两家久系戚属,仲立妹嫁冰贤,余当为其长辈,惟其弟叔堆所娶,乃余近房姑母,则彼兄弟皆系余之长辈。舍此不论,余年十八,仲立已过四十,论年辈乃余父执,遂不介意。仲立座前一长桌,命余坐桌对面一椅。余与仲立椅皆背窗,窗外即渠。桌之一端,上悬"在水中央"四字一横匾。横匾后,四壁书架占室中三之。又后另一室,疑亦即书室也。
桌上放水旱烟管七八支,仲立言,汝能抽烟,可任取吸。因告余,上年一英文老师,乃从无锡县城中聘来,年老,半途自修,其英文程度恐不可信。君在常州府中学堂读英文,当可胜任愉快。因指桌上一药水瓶,上黏英文标签,问曰:君视之,知是何药水。余答,中国文字与英文不同,中国特别名词皆以普通文字拼成,如轮船电灯之类。英文乃拼音文字,遇特别名词亦皆用其语音拼成,与普通文字有别。余在学校,只习普通文字,各种药水皆系特别名词,余所不识。仲立告余,我习照相,此瓶中乃照相中所用显形药水也。又指一瓶问,余亦对不识。仲立曰:此乃我以涂金术自制成,投进铜圆,经时即变成金色。因指桌上一叠金色铜圆十数枚,曰:此皆由浸此瓶中取出。首次见面所谈,率尽此。余告辞起立鞠躬,仲立不离坐,微颔首。
余归学校,又来一寄宿生滕德奎,乃秦家戚族。远道自荡口镇东滕族聚居之地,名大坟上来。年长于余约可四五岁。学校在楼上,楼下惟老仆一人,其余皆空屋。楼上有两教室,一为高级小学班,一为初级小学班,学生共约五十人。余占一寝室特大,德奎另占一室。尚有一办公室,及其他空室。一大楼上下共住三人。楼外乃一荒园,老树两百左右,枝叶蔽天。入夜,群鸮争鸣其上,余不能寐。取携来之《昭明文选》,枕上读之,极倦始入睡。累一月皆然。初夜睡前,德奎来问余,能下象棋否。余答能。德奎因取象棋来,与余在办公室对弈。弈两局,德奎连败,乃深服余。服弟子礼甚恭,忘其年岁之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