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北平燕京大学(第2/3页)

 

燕京大学一切建筑本皆以美国捐款人姓名标榜,如"M"楼,"S"楼"贝公"楼皆是。今虽以中文翻译,论其实,则仍是西方精神。如校名果育,斋名乐在,始是中国传统。然无锡明代有东林书院,后乃即其遗址建校,初亦名东林,后改名县立第二高等小学。欲求东林精神,固已渺不可得。又如紫阳书院,改称江苏省立苏州中学,以前紫阳书院之精神,亦已不可捉摸。是则中国全国新式学校及其教育精神,其实皆已西化,不仅燕大一校为然。此时代潮流,使人有无可奈何之感矣。

 

天津南开大学哲学教授冯柳漪,一日来访。告余,燕大建筑皆仿中国宫殿式,楼角四面翘起,屋脊亦高耸,望之巍然,在世界建筑中,洵不失为一特色。然中国宫殿,其殿基必高峙地上,始为相称。今燕大诸建筑,殿基皆平铺地面,如人峨冠高冕,而两足只穿薄底鞋,不穿厚底靴,望之有失体统。余叹以为行家之名言。

 

屋舍宏伟堪与燕大相伯仲者,首推其毗邻之清华。高楼矗立,皆西式洋楼。然游燕大校园中者,路上一砖一石,道旁一花一树,皆派人每日整修清理,一尘不染,秩然有序。显似一外国公园。即路旁电灯,月光上即灭,无月光始亮,又显然寓有一种经济企业之节约精神。若游清华,一水一木,均见自然胜于人工,有幽茜深邃之致,依稀仍一中国园林。即就此两校园言,中国人虽尽力模仿西方,而终不掩其中国之情调。西方人虽亦刻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余每漫步两校之校园,终自叹其文不灭质,双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之限止。此又一无可奈何之事也。

 

 

余在燕大有两三琐事,乃成为余之大问题。余往常考试批分数,率谓分数无明确标准,仅以分成绩优劣。成绩分优劣,亦寓教育意义。不宜有劣无优,亦不宜有优无劣。优者以寓鼓励,但不宜过优,故余批高分数过八十即止,极少在八十五分以上者。劣者以寓督劝,故余在一班分数中必有低于六十分者,以为分数不及格只补考一次即可,然常不在五十分以下。及来燕大,任两班国文,一新班第一年级,又一班为第二年级。月终考试照例有不及格者数人。忽学生来告,新生月考不及格例须退学。余曰,诸生有不远千里自闽粤来者,一月便令退学,彼于本学年又将何往。遂至办公室,索取考卷,欲更改分数。主其事者告余,学校无此前例。余曰,余乃今年新到,初不知学校有此规定,否则新生月考决不与以不及格分数。主事人曰,此乃私情。君今不知学校规定,所批分数乃更见公正无私。余曰,余一人批分数即余一人之私,学校乌得凭余一人之私以为公。余心不安,必取回另批。主事者难之,商之上级,余终得所请。取考卷回,另批送校,此一班遂无退学者。然余心终不安,始觉学校是一主,余仅属一客,喧宾夺主终不宜。然余在此仅为一宾客,而主人不以宾客待余,余将何以自待。于是知职业与私生活大不同,余当于职业外自求生活。此想法为余入大学任教后始有。又念在大学任教,惟当一意在自己学业上努力,传授受业诸生,其他校事尽可不问,庶能使职业于生活不相冲突。遂决意果在大学任教,绝不愿兼任行政事务,此想法亦于其时始定。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及余在大学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学。则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

 

又学校发通知,每用英文。余寝室水电费须按月缴纳。得通知,遂置不理。积一年,学校特派人来问,按月通知收到否。余曰,收到。问,水电费何不按月缴纳。余答,余乃学校所聘一国文老师,不必要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办学校必发英文通知。派来人大愠,云,我特来收费,其他学校事我不敢知。我乃授款与之,而心终有不适。

 

又每到学校上课,国文系办公室中阒无一人。倘欲喝水,又非自带热水壶不可。如此之类,使余不愿再留。一日,赴颉刚处,告欲离去。颉刚乃夷然,不对余加一挽留语,亦不问所以。仅云,此下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君且归,到时再自决定可也。余临去,燕大亦未续发聘约。不知颉刚是否已转告,余此后亦未询及。

 

余在小学任教十载又半,初到集美,为余职业上一大转进。然余未先有他处接洽,一年即匆匆离去。在中学任教整整八年。初到燕大,又为余职业上另一大转进。又仅及一年,即匆匆离去,亦未先有他处接洽。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此固余之所短。然余每告人,教大学有时感到不如教中学,教中学又有时感到不如教小学。此非矫情,乃实感,必稍久乃心安,然亦终于离小学入中学,离中学入大学。此亦可谓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惟今落笔,以此告人,恐仍有人认余为乃一时故作矫情之辞者。人生自有多方面,实难一语道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