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
一
余草《国史大纲》既毕,适昆明方屡遭空袭,乃于一九三九年暑假携稿去香港交商务印书馆付印。乘便赴上海,归苏州探母。锡予同行,在上海接其眷属从北平南下,同返昆明。余家亦同自北平来沪,返苏州。余在昆明,临行前,颉刚来访,彼获流亡成都之山东齐鲁大学聘,任其新设国学研究所主任职。实则此事由颉刚向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协商得款,乃始成立。颉刚来邀余同往。适北大历史系同学同来联大者,至是已全部毕业。余允颉刚之约。惟既拟归苏州,须秋后始去成都。颉刚亦允之。
余与锡予先同至河内,乘海轮赴香港。时商务印书馆已由沪迁港,余将稿交王云五,商请尽速付印。云五允之。遂抵沪,知余眷已先返苏州,锡予乃偕余同赴苏州。自离昆明途中,锡予询余,《史纲》已成,此下将何从事。余询锡予意见。锡予谓,儒史之学君已全体窥涉,此下可旁治佛学,当可更资开拓。余言,读佛藏如入大海,兄之《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佛教史》,提要钩玄,阐幽发微,读之可稍窥涯矣,省多少精力。盼兄赓续此下隋唐天台、禅、华严中国人所自创之佛学三大宗,则佛学精要大体已尽,余惟待君成稿耳。锡予谓,获成前稿,精力已瘁,此下艰巨,无力再任。兄如不喜向此途钻研,改读英文,多窥西籍,或可为兄学更辟一新途境。余言,自十八岁离开学校,此途已芜,未治久矣,恐重新自ABC开始,无此力量。及返苏州,获见老母,决心侍养一载,不遽离膝下。与锡予游街市,见公私书籍流散满街,有一书摊,尽是西书,皆自东吴大学散出。余忽动念,嘱锡予为余挑选,此一年当闭门勤读。锡予为余择购三书,余嫌少,嘱更多购。锡予谓,兄在北平前后购书五万册,节衣缩食,教薪尽花在书架上。今已一册不在手边。生活日窘,又欲多购西书何为。且以一年精力,读此三书足矣。竟不许余多购。越两日,锡予即返沪。
二
余之《国史大纲》稿,既交商务印书馆,仍由上海旧印刷厂付印。当时规定,书籍著作须经中央某处审查,始可出版。审查凡分三例。一、审查通过即出版。二、依照指示改定后始出版。三、遵照指示改定后,须呈请再审。上海商务旧厂将余之《史纲》稿送重庆审查,批回属第三类。批云,此书出版当获国人重视,故尤当郑重。商务得此批示,即函昆明西南联大告余,久不得复。不知余在何处,付印事遂搁置。
余在苏州,久不闻此书出版,亲往上海商务旧厂探询。乃得读审查处批示。所命改定者,尽属洪杨之乱一章。批示需改洪杨之乱为太平天国。章中多条亦须重加改定。余作答云,孙中山先生以得闻洪杨故事,遂有志革命,此由中山先生亲言之。但中山先生排除满清政府,创建中华民国,始是一项正式的民族革命。至于洪杨起事,尊耶稣为天兄,洪秀全自居为天弟,创建政府称为太平天国,又所至焚毁孔子庙,此断与民族革命不同。前后两事绝不当相提并论。凡本书指示需改定语,可由审查处径加改定。原著作人当保存原稿,俟抗战事定,再公之国人,以待国人之公评。审查处得余函,乃批示可一照原稿印行。然已为此延迟近半年。
《史纲》出版后,仅最先一批书数百本得海运送河内,运销后方。此后海运即断,不得再送,乃改在重庆以国难版发行。余此后在重庆成都各地,见各处室内悬挂中山先生画像,始注意到画像下附中山先生年历,第一项即为洪杨起事年月,第二项始为中山先生之生年。则无怪审查处之郑重其事也。以后此项画像遂少见。则一事之论定,宜非可率尔期之矣。
三
余通函颉刚,请假一年。颉刚复函,允薪水可照发,嘱余开始编《齐鲁学报》,首期在上海接洽出版。余念,获一年薪水当另有撰述以报。余撰《先秦诸子系年》毕,即有意续为《战国地理考》,及是乃决意扩大范围通考《史记》地名。获迁居一废园中,名耦园。不出租金,代治荒芜即可。园地绝大,三面环水,大门外惟一路通市区,人迹往来绝少。园中楼屋甚伟,一屋题还读我书楼。楼窗面对池林之胜,幽静怡神,几可驾宜良上下寺数倍有余。余以侍母之暇,晨夕在楼上,以半日读英文,余半日至夜半专意撰《<史记>地名考》一书。该书体裁别出,辞简义尽,篇幅不并大,而《史记》全书逐一地名已考订无遗。尽取材于三家注。如韩世家一地名,其地实在魏,则移之入魏地名考中。尽录三家原注,再以今地名附之,略道其所以即止。或一家注得之,余两家失之。或两家注得之,其余一家失之。皆不繁论。只读余书先后之排列即可知。从来为春秋地名考战国地名考者,书已多有,未有如余此书之简净者。余乃得以一年之力完成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