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第2/5页)

 

后余在香港遇滇人缪云台,闲谈及栗成之。云台大喜曰,栗成之乃我老师,我从之学唱有年,今君亦知爱成之,请为君一唱,亦有成之风味否。乃屡唱不辍。后在纽约,又与重见于其寓所,情亲如老友。亦为栗成之乃缔此一段因缘。亦交游中一奇遇也。

 

 

余之在五华讲学,又兼任云南大学课务。其时云大校风,乃与余初至昆明时大不同。风潮时有掀起,盖受西南联大之影响。自余离联大后,闻一多公开在报纸骂余为冥顽不灵。时陈寅恪尚在昆明,亲见其文。后寅恪来成都,详告余。又谓,君倘在滇,当可以诽谤罪讼之法庭。余谓,此乃一时思想问题。凡联大左倾诸教授,几无不视余为公敌。一多直率,遂以形之笔墨而已。此等事又岂法堂所能判。因相与欷嘘。后一多竟遇刺身亡。余再往昆明,亲赴其身亡处凭吊。随往者绘声绘形,将当日情况描述详尽。余因念在北平清华时,一多屡以《诗经》《楚辞》中问题来相讨论。及在南岳,曾同寝室,又亲见其勤学不倦之生活。及在昆明,又屡闻其一家攻苦食淡之情,余虽与一多学问途径不同,然念彼亦不失为一书生。果使生清代乾嘉盛时,训诂考据,惟日孜孜,亦当成一以著述自见之学人。今遭乱世,心怀不平,遂激而出此,罹此凶灾,亦可悯怜,斯诚当前一大悲剧也。

 

联大既散归北方,而云大踵起。每去上课,校门外大墙上遍贴大字报,余必驻足巡视,议论恣纵,意见横决,殊堪嗟叹。一日,为西北边境一军事冲突,大字报根据塔斯社驳斥中央通讯社报导,辞气严厉,令人不堪卒读。余因招云大年轻教授常往来者数人,至翠湖寓所,告以屡读大学校门外大字报,每怪何以无人闻问。诸君言,亦有党方注意。但既倡民主自由,则言论庞杂,难加干涉。余以国共对抗,固可谓其左右立场有不同,然民族国家之大防线,则终不能破。若非有其他证据,岂得以塔斯社讯反驳中央通讯社。身为一个中国人,岂得遇中苏冲突必偏袒苏方,诸君多识此间党方负责人,当以此意告之,盼能专就此一端即去撕碎墙上大字报,并查究主事者何人,执笔者何人,加以惩处,俾可稍戢颓风。乃亦竟未闻党方有何作为。

 

学校又常停课。只由学生发一通知,校方不加闻问。某一日,罢课既久,学生数人来翠湖寓所请去上课。余告诸生,余之来校授课,乃受学校之聘。今罢课复课,皆由诸君主动,诸君在学校中究是何等地位。余前日非遵诸君罢课令不到学校上课,乃因去至讲堂空无听者,不能对壁授课,因此不往。今日余亦不愿遵诸君复课令即去上课。诸君既不像一学生,余亦竟不能做像一教师。甚愧甚愧。来者乃亲自谴责认罪,卑辞坚恳,又续有来者,户为之满,余亦终随之去。报章上亦不对此等事登载一字。昆明地处偏远,学风如此。则余幸不去京沪平津,否则真不知何以为教也。

 

 

余在五华所授,以中国思想史为主。在省立图书馆所阅书,以宋元明三朝诸禅师撰述,及金元两代之新道教为主。尤以后者翻览最详,惜仅偶撰小文,未能萃精著作。

 

李埏在云大任教,四七年春,自路南接眷来昆明,在五华山唐继尧一大园中租得一小宅。邀余去同住。平屋三间,李埏夫妇及其一幼子一幼女住左室,余住右室,中室为食堂。余与李家同食,盖因李埏与志义知余居翠湖惟膳食一事安排不佳,故为此计。由李埏妻亲任烹调。同桌五人,余乃俨如其家之老人。然而从此余之一日三餐遂获妥善之解决,余之体力乃亦日健。

 

唐家园中有一大厅,在李埏租屋前不百步。李埏又为余借得唐家大厅之钥匙,余每日开门入,一人在大厅中读书散步,较之前在宜良山中更静寂有加。园西一墓地益宽大,余亦时往散步。余前半年在翠湖日亲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园乃日亲山,亦初来所未料也。

 

暑假乘飞机返上海,临出机场,遇一熟友来接其友,其友乃未至。彼告余,已备餐肴,并清出一客房,又亲以车来,坚邀余同赴其家。不意设宴甚盛,一盘一碟,必坚请一尝。余所食既多,最后又来米饭一碗。余在昆明一年,晚餐从不进米饭,惟知今夕主人既未备粥面,而又情辞恳切,余又勉尽之。自念今夕饮食较素常增两三倍有余,恐有不适。乃竟夜无恙,晨起转觉舒畅,以告主人。主人曰,老年必倍喜乡食,此或肠胃习惯宜然。君今病胃,正宜乡食,较之离乡旅食自不同,可勿虑。余意主人此言大有理,余之胃病当以居乡为得。适无锡有创办江南大学之议,屡来相邀,余遂决意离昆明返无锡。暑假后,另介绍一友诸佐耕去五华。佐耕乃余近乡,本亦在小学任教。余在后宅小学时,即与相识。章太炎讲学苏州时,佐耕往从之,颇得亲近。余既介之五华,遂与俱往,半年后,余一人独返。诸友皆知余为胃病,故亦不坚留。遂于一九四八年春转赴江南大学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