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2/10页)

《伟大的德斯里夫》最后译罢,就斯派赛斯岛的生活写了几篇类似随笔的文章(即收在这里的文章原型),之后迫不及待地创作小说。那时候横竖想写小说,全身急得发痒。身体为寻求语句而如饥似渴。必须等到关键时候才“投入”自己的身体。长篇小说这东西不等到最后一步是不能动笔的,一如跑马拉松,若迄今为止的调整失败,往下相当长一段路就坚持不住。

这部小说就是后来的《挪威的森林》,此时尚无书名。本来是以写三百至三百五十页四百字稿纸的一气呵成的小说那样的轻松心情动笔的,但写到一百页左右的时候得知这样子下去三四百页无论如何也完不了。自那以来至翌年(1978年)4月,我就在迁往西西里、罗马过程中一味泡在小说里,归终成了九百页稿纸的小说。

在米科诺斯生活期间记得最清楚的是夜间的酒吧。日暮时分,我们常上街喝酒。米科诺斯酒吧到处都是。白天我基本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写作,老婆看书、学意大利语或在向阳的地方逗猫玩。交谈之类几乎没有。因此,天黑下来两人去酒吧,边喝酒边东拉西扯。我也需要借酒放松,缓解白天的紧张。

米科诺斯的酒吧相当不坏,既不土里土气,又无自命不凡的派头,价格也算便宜的。旅游旺季难免盯住外国游客的钱包,收费相当不菲,但淡季里因客人几乎全是本地人,价格自然降下。两人差不多各喝三杯鸡尾酒,要一点小菜,大致一千日元刚出头。不单单喝酒,和店里的人天南海北闲聊获取当地情报,对我们来说也是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我常去的是“莫尼卡酒吧”、“米诺陶洛斯酒吧”和“托马斯酒吧”。米科诺斯的酒吧由于过度竞争而时常摇身一变,这些酒吧如今恐怕也不复存在了。经常和在“莫尼卡酒吧”打工的法国女子(名字忘了)说话,她个头不高,表情丰富,估计和我是同代人。“已经在米科诺斯住十几年了,”她说,“年轻时一晃儿来到这里,就被这座岛迷住,后来哪里也去不成了。”米科诺斯有很多这个年纪的欧洲人,即所谓战后出生高峰一代。他们以嬉皮士溃退之势摇摇晃晃离开西欧社会,在此岛定居下来。希腊的岛屿时常可以见到类似当时的共同体(commune)残余那样的人物。不知何故,当时的嬉皮士特别中意海岛。

她被米科诺斯迷得神魂颠倒,说她就连邻岛都没去过,罗得岛和桑托林岛也没去过。“我有米科诺斯,为什么非去其他岛不可?”

“莫尼卡酒吧”是一个叫莫尼卡的德国女性经营的,到了夜晚,感觉上这里往往成了住在米科诺斯的外国人聚会交流的场所。大家都很寂寞,晚上就聚来这里喧哗。因此,不时热闹过头是这家酒吧的一个缺点(此外还有卫生间冲水不畅)。不过,正因是德国人经营的,德国风味的家庭式饭菜十分可口,天冷的日子每每来这里喝德式热汤、吃炖豆角和煮香肠。

“米诺陶洛斯酒吧”的老板是和英国女子结婚的希腊人,此人喜欢爵士乐,有几张渡边贞夫[1]的唱片,我每次去都放给我听。“淡季总是去伦敦生活,”他说,“但今年夏天生意不怎么好,冬天也开着。因为那场恐怖传闻闹得美国人不来了。”

他天天教我一点希腊语。人很沉静。细品之下,数他这家酒吧的鸡尾酒够味儿。是用新鲜水果做的,做得很认真。下酒菜虽然只简单几样,但味道不坏。酒吧一如其人,比较安静,并且总以适度音量放轻柔些的爵士乐。“夏天的确赚钱,”他静静地说,“可是我讨厌夏天,讨厌米科诺斯的夏天。夏天一切都没有章法,7、8月份简直昏死过去,干活时一直计算夏天还有几天过去。人人如此,人人讨厌得要死,忍无可忍。没有办法才干活的。这样的季节就好得多,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说罢,他摇了摇头,言语之间沁出只能靠旅游业为生的希腊的苦楚。

“托马斯酒吧”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托马斯生于土耳其,塞浦路斯纷争期间被赶出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政府强制遣返希腊人),几乎身无分文地迁居希腊。一如此类人所经常表现出的那样,他对政治极尽嘲弄之能事,是个个人主义者。个头不高,但长相富于攻击性。年轻时满世界游逛,掌握了六种外语。在很多酒吧和旅馆里打工,攒了一笔钱,去年在米科诺斯买了酒吧。“原来叫‘玩酷子弟酒吧’,但很快改称‘托马斯酒吧’。因为1月去雅典付清余款,彻底成我自己的东西了。新招牌也定做了。”他说。为了赚钱,淡季也开业。他还学了日语,大概正在打近来逐渐增多的日本游客的主意吧(不用说,在斯派赛斯岛一个日本人也没见到)。我让他给我看了日语教科书,那东西根本不成样子。我教了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别,他招待白兰地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