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5/10页)

在港口不时碰见范吉利斯。范吉利斯喜欢在早晨的港口散步。并非有什么事,只是随便走来走去,或在露天咖啡馆喝咖啡,或跟同样漫步的朋友打招呼。若有卖鱼的就瞧上一眼,也有时逗逗塘鹅。港口就像是公共社交场所。我们买了鱼,他往往说一声“先给我,春树”,当场掏出鱼的内脏。下到海里,用军用刀灵巧地割开鱼腮,剖腹,拉出肠子在海水里洗净,鳞也刮了,然后告诉我们这个怎么做好吃。范吉利斯喜欢做吃的,还时不时请我和老婆在咖啡馆喝咖啡。

范吉利斯是年近六十的左巴系希腊人。英语一窍不通。身材高大,留着漂亮的仁丹胡。热情,喜欢和人亲近,我们很快同他要好起来。除了我们没有常住客,范吉利斯也相当无聊。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有围墙的所谓高级住宅小区,面积很大,上面建有二三十栋漂亮的纯白色双层楼。一栋两个单元,上下楼中间分开。买下来的人或各自使用,或用于出租。楼外地面有很多细密的阶梯,原色鲜花处处争红斗妍。总体设计仿米科诺斯镇,曲径通幽,没有直路。设计上细致入微,作为希腊同类建筑,做得格外精细,无可挑剔。屋顶带有希腊特有的小小的鸽笼模型。风大不能远跑的时候(会被风吹回来的,没办法跑,不骗你),我时常在这小区里跑——便是如此宽阔。阶梯多,爬上爬下,正好锻炼。

走进大门,旁边有管理员室,范吉利斯一般都和两只金丝雀待在这里。不在这里的时候,就去清扫游泳池,或修剪花坛、收拾垃圾。管理员室也带一个小厨房。一看见我就招呼道:“喂春树,喝了咖啡再走!”随即用带花纹的小锅做了个黏糊糊甜腻腻的希腊咖啡,边喝咖啡边查辞典说很多话。范吉利斯说他战前在比雷埃夫斯开面包店,也当过船员,去了许多地方。下船后做了好几种工作,来这里是因T先生的邀请。T先生是设计这片高级住宅小区的建筑师,也是小区的总老板。他请范吉利斯来这里做管理员,于是范吉利斯举家搬来,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夏季范吉利斯当然也忙。“忙得天晕地转!”他本人说道。不光说,还扭歪了脸——扭得皱皱巴巴的——做出讨厌至极的表情。“夏天我女儿来帮忙,女儿会英语,毕竟是跟外国人打交道。我不行,傻瓜一个,英语不会,德语不会。”

可是范吉利斯绝对不是傻瓜。虽说是没正经受过教育的一介左巴,但直觉好,感情也够细腻。范吉利斯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在米科诺斯的发电站当工程师(这座发电站动不动就停电)。另一个是女儿,做美容师。孙子两个,一个承袭了他的名字,就是说有两个范吉利斯。不过孙子叫米克罗·范吉利斯,即英语所说的小范吉利斯。他桌子上摆着孙子照片。子女也好孙子也好都在米科诺斯生活。“范吉利斯穷,但都健康。”他说。希腊人非常注重家庭,家人的幸福即是自己的幸福。虽然穷,但只要全都健康地活着,那就是幸福。

一开始他问我“春树,有孩子么”。我说没有,他马上现出非常困惑和伤心的神情。对他们来说,没有孩子是极其难以忍受的事情。

范吉利斯明年春天六十。“六十就有养老金下来,”他兴奋地说,“跟你说春树,那一来往下就可以游玩度日了。我也上年纪了,天天干活很不好过的哟!六十年来一直干个不停,差不多也该休息了。”

但范吉利斯显得十分健康。“您不是还能干么,”我说,“在日本,六十岁正是干活的年龄。”

“哪里哪里,”范吉利斯摇头,“六十已不是干活年纪了,我也老了,没精神了。”说着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以此表现他已彻底心力交瘁。

不过看上去范吉利斯甚是精力充沛,一有时间就在管理员室做手工活。有时修理捕捞章鱼的渔具,有时缝补渔网,还有时做饭做菜或干一点木匠活那样的活计,同时屈指计算养老金下发的日期。

范吉利斯工作时间里不喝酒,但圣诞节那天穿一套最考究的西服在管理员室醉得相当厉害。也罢,圣诞节说起来就像日本的正月。范吉利斯醉后满脸通红,比平时活跃,嗓门变大,并叫我喝威士忌,倒满满一杯。威士忌是红牌尊尼获加(Johnnie Walker)。他喝尊尼获加时显得分外得意,想必是为圣诞节特意保存的酒。平日大体喝廉价葡萄酒。乌糟酒则不喝,大概过去给乌糟灌得烂醉如泥,再也不想喝了。无论我怎么劝他喝乌糟,他都一滴不沾。“乌糟,坏酒,喝了变傻,春树你也注意为好。来葡萄酒好了!”说着,脸色黯淡下来。

他不时把我们领去当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奥(希腊式咖啡馆)。作为他那是最大限度的招待。这是因为,那种当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奥不欢迎外国游客进入,那是他们的圣地。何况老婆也跟着,女人进咖啡尼奥也让他们反感。咖啡尼奥是合得来的男人们畅所欲言的场所,所以都以冷冷的目光盯视我们和范吉利斯。这种时候,范吉利斯就把我们介绍给大家:“这两人是我的朋友。虽是外国人(克塞尼),但会讲一点希腊语。正用心学呢,喏喏,单词本都带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