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第2/7页)

人就在几十个市民眼前被击毙,而警察却一个目击者也找不出来。谁都没有看见,匪夷所思。在枪声传来的一瞬间人们都目视别处。多数警察被黑手党收买,此乃尽人皆知的事实。拒绝收买的警察和法官屡屡遇害。一个背叛同伙向警察作证而直接逃往美国的黑社会干部,其留在西西里的一家老小全被杀害。因此,人们概不多言,缄口,闭眼——城市气氛若不阴暗,反倒是咄咄怪事。

不过比之黑手党,我们更要注意的是汽车。因为巴勒莫路窄车多,而且横冲直闯,以致百分之九十的汽车都伤痕累累。在巴勒莫找出没有伤痕的汽车,或许要比在日本找出有塌坑的梅赛德斯奔驰还要困难。到处有汽车“叮叮咣咣”相撞。信号灯本来就少,而行人又几乎全不遵守。多数人行道被停靠的汽车封死。虽说这可以说是遍及意大利全国的交通状况,但以巴勒莫为登峰造极。我是顶喜欢散步之人,然而在西西里可以说几乎没有外出的心绪,一想到那洪水般的车流就万念俱灰。

还有无休无止的噪音。

我住的公寓面积还可以,在巴勒莫算是舒服地方,尽管如此,汽车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头都有点痛了。半夜尤其厉害,巡逻车或救护车“叭叭叭”满街飞奔,车动不动就“滋——”一声急刹车。车上装的防盗报警器不知因为什么“啾啾啾啾——”响彻四方。被挡在后面开不出车的车主“笛笛笛笛——、笛笛——、笛——”按二三百次喇叭。如此情况绵绵不断持续到后半夜三四点。从寂无声息的淡季米科诺斯一下子来到这等地方,简直是堕入地狱。陀思妥耶夫斯基暗示有另一种内省式地狱存在,而对于我,这个程度的地狱足矣足矣。

在这样的城市住了一个月。那期间一直写《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在此写出六成。和米科诺斯不同,这里天黑后也不能外出稍事散步,说难受也够难受的。想换个心情也换不成。所以离开巴勒莫出去短途旅行了两次。一次去陶尔米纳,一次去马耳他岛。返回巴勒莫,又闷在房间里写作。

天天都写小说是很难熬的。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被敲骨吸髓似的(也许你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小说,但作为写的人此乃实实在在的感受)。但不写更加难熬。写文章不易,可是文章方面要求我写。这种时候最要紧的精神注意力,将自己投入那一世界的注意力——必须尽可能长时间保持这种力。这样,就可以熬过当时的难熬。同时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具有圆满完成创作的力。

脑袋日复一日处于慢性痴呆状态。蓦然回神,已经血涌头顶,意识模模糊糊,脑浆充气一般膨胀开来。这也是全神贯注写小说的缘故。注意力过于集中,感觉上有时脑袋缺氧。但不止于此。巴勒莫的冬天过于温暖。1月了,街上却热气扑面,中午外出时穿半袖衫都不碍事。半袖顶不住的日子也很少穿毛衣。艳丽的巴旦杏花到处盛开,公园的槟榔树叶随着非洲吹来的暖融融的南风摇曳不止。路旁摊床的卖花姑娘在卖水杨枝。从寒风呼啸的米科诺斯飞来,这里的气候同乐园无异。但遗憾的是,对于我的写作很难说是理想气候。不时头昏脑胀。春天暖和没关系,夏天炎热无所谓,秋天凉爽亦无妨,这样的气候自有其必然性。若无极特殊情况,任何季节我都能像样地写作,惟独巴勒莫冬天的温暖叫我求饶。就好像汽车里的空调机出故障似的呼呼吹起了暖风,又不知如何才能制止——便是这种令人不无头疼的温暖。我基本是为了温暖来这里的,按理不该说三道四,可我时不时还是深深觉得既是冬天但冷无妨。

还有,我这人本来不怎么做梦,但那时常常做梦。

梦见葡萄酒瓶里塞满小猫崽的死尸。猫崽眼睛瞪得圆圆的淹死在细瓶子里。是怎样把猫崽塞进瓶子里的呢?我全然无法理解。另外还梦见熊猫咖喱。普通咖喱上面直接蹲着一只小熊猫,用叉子扎来吃。肉硬邦邦的。刚吃一口就睁眼醒来。现在想起都心情不快。

隔壁房间住一个女歌剧歌手,经常练独唱,有时还做发声练习和音阶练习。声音和音阶都一丝不苟,大概是在巴勒莫歌剧院演出的歌手住在了这里。另一侧隔壁房间的人养一只漂亮的暹罗猫,猫时常来我们房间玩耍,好奇心很强,却又胆小。

女佣一天来打扫一次房间。女佣来时,我们出门去附近买东西。女佣总是两人一块儿来,长相每次各不相同,其中也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貌少女。打扫房间自是好事,问题是电冰箱里放的巧克力有时不见了一半,我的威士忌也日见其少,马桶里常有烟头扔进去。不过贵重物品倒没丢失。一直放在桌面上的钱也安然无恙,只是食物时不时减少一点罢了。我猜想,某一类意大利人面对食物时恐怕自控力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