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第6/7页)

自那以来,白毛狗一次也不再追我了。我时不时开玩笑追它,它倒逃之夭夭。肯定是害怕了。这么着,追狗成了相当有趣的活计。

尽管为数不多,意大利还是有跑步者的,但气氛上意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国和德国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当不一样。我跑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镇,但觉得意大利的跑步者作为先进国家恐怕还是属于相当特殊的那类。

首先一点,很俏。像我这样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开始。可是这里的人似乎不是这样,而首先讲究穿戴。这点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舍得花钱,而且确实像那么回事,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罢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毕竟在上下身“华伦天奴”外面围着“米索尼”(Missoni)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意大利跑步者的第二个特点,是极少一个人单跑,一般都是几个人一起行动。至于是因为不擅长一个人做什么,还是出于容易感到寂寞的国民性,抑或由于说不成话觉得难受,我则无从判断。最初甚觉不可思议。跑步是孤独的运动——我无意这么装腔作势,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一人单跑的情形实在太少了。在其他国家,感觉上大体八成是一人单跑,另两成是团体或复数,而这个国家,比例完全颠倒过来,全都嘻皮笑脸叽哩哇啦说着聊着跑步,样子极为开心惬意。一个人钻进附近树丛站着小便,那时间里其他人全都原地踏步,静等其小便结束。也罢,终究是别人的事,我不好说什么,只要人家觉得好就是,可是没必要小便都等的嘛!那一来岂不跟小孩子一个样了?若是美国人,想必不会等待。而德国人不至于跑步时小什么便。虽说同是跑步,但各国竟迥异其趣,看意大利跑步,深深觉得这个国家的人打仗很难取胜。

去二战激战之地马耳他旅行时,从马耳他人口中也听到同样的话。马耳他在二战期间一再遭受意大利的轰炸,但马耳他人对意大利人可以说丝毫不怀有恶感,因为几乎没造成损害。“跟你说,意大利人么,除了吃、闲聊、对女人花言巧语,其他没有卖力气做的事。”一个马耳他人告诉我,“轰炸马耳他的时候也不例外。飞得低怕挨高射炮,所以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啪啦啪啦’扔下炸弹就回去了。那东西不可能打中,不是掉在海里就是落在荒郊野外,但对他们来说那就可以了。叫扔炸弹就扔了,扔了就算完事。因此,不管墨索里尼怎么狂喊乱叫,马耳他都纹丝不动。后来德国空军来了,这个厉害。急剧下降的轰炸机几乎贴到地面,炸弹全部击中,城市夷为平地。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个好国家。”

我也认为确是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好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人们不至于无谓地跑步。

在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早上跑步,很有些像村上龙写的《纽约马拉松》。我实际在汉堡同妓女交谈过,她说她每天早上沿艾塞斯特湖跑步。因为我也跑这条路线,遂问跑多长时间。嗬,时间还真不算短。我说好厉害啊,她耸耸肩说“身体是本钱对吧”。对对,妓女也好小说家也好,身体都是本钱。

“你一个人跑?”我问。

“那当然。”她说。

喂,意大利人,听见了没有?人家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跑步的哟,且是一人单跑!

一次偶尔看见一人单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过一人单跑并不意味默默独跑,其中有讨人嫌的家伙凑到我身旁问我“喂跑多远”或要求“一起跑吧”,不胜其烦。明知我的意大利语不成样子,却在旁边边跑边喋喋不休。一开始我思忖这小子没准是同性恋者,但没给人那样的感觉,无非不说话就寂寞罢了。

活活要命。

南欧最不适于跑步的城市,不管怎么说都是罗马。不是说没地方跑,跑步场所完全有。例如波各赛公园,有极好的跑步路线,宽宽敞敞,景致也好,台伯河的河滨路也非常不坏,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到达那里的路途堪称地狱——大凡人行道都被所停车辆堵死,大街小巷到处是狗粪,汽车“嗖嗖”全速行驶,空气污浊,人头涌涌。我敢保证,没等跑到公园就已筋疲力尽。纽约通往中央公园的道路我想就够差劲儿了,但同罗马的混乱相比还算文雅的。

在罗马跑步另一点叫人心烦的,是满街乱窜的十几岁少年的恶劣表演。虽说恶劣表演,但并非纽约布朗克斯区(Bronx)的高中生吸海洛因挥舞弹簧刀那种胆大妄为的恶劣,只是丁丁当当小打小闹讨人嫌,而且被彻底惯坏了。性也早熟,据报纸调查,几乎所有的调皮鬼在15岁就完成了初次性体验,只对这一件事表现热心。意大利的学校体制如何我不晓得,反正肩挎书包的高中生初中生大白天就在那一带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吸烟,一对对打情骂俏。这些家伙毕竟时间精力有余而钞票不足,每次我在其前面通过,他们简直就像正闲得无聊时来了个好欺负的傻瓜蛋,哇啦哇啦大声起哄,别提有多吵闹、多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