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空白年

一开始我就写了,为凑这本书(即所谓“游记”),我一点点写了类似速写的片断性文章,但在1988年这类速写一页也没写,没心情写。一来年初为写《舞!舞!舞!》忙得焦头烂额,二来写完后好长一段时间陷入虚脱状态。回日本后,虚脱感不久又过渡到一言难尽的乏力感。结果,直到临近年底都什么也没写成,可以说是空白年。

但是,这本书是随同我这个人的行动按部就班展开的,所以最好还是把1988年4月至10月间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提一下。4月我回到日本,校对印刷厂送来的《舞!舞!舞!》清样,然后把关于菲茨杰拉德的文章和译文收集在一起,以《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读本》作为书名交给TBS不列颠[1]出版了。又拿了驾驶执照。过去没有什么驾驶执照也没感到不方便,但秋天计划开车周游土耳其,为此发奋一搏。再说在欧洲没车去哪里都相当不便。每天坐山手线电车去驾驶技术培训所,一个月好歹过关。这些事处理完毕,如释重负地去了夏威夷,在那里发呆一个月,放松身体,百分之百是一次“暖身”旅行——罗马冬季的寒冷便是那般沁入骨髓。那期间我一直租本田雅阁练习开车,后退时撞在停车场柱子上,把右侧尾灯撞得粉碎。

可是,无论怎样给身体加温,某种冷气还是挥之不去。

回头看去,这一年对我们夫妇似乎算不上多美妙。回到日本,《挪威的森林》成了超级畅销书。也是因为一直身在国外不大了解情况,过了许久回国一看,原来自己已成为名人,为之瞠目结舌。看报纸上的畅销书排行榜,《挪威的森林》的销量在任何书店都名列第一。讲谈社的办公大楼堂而皇之地垂下红绿两色幕布[2]。我有事必须不时沿江户川桥至护国寺的大街通过,看了实在不好意思,总是佯装不见。秋天出版的《舞!舞!舞!》也顺利地成了畅销书。

可是——这么说自知冒昧和傲慢——我无论如何未能从某种苦闷中解脱出来。苦闷什么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苦闷得不行,觉得去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许许多多。书卖到五十万册时,自己当然是高兴的。自己写的东西被大范围接受,对于作家来说没理由不高兴,不过坦率地说,较之高兴,我感到的更是吃惊。我想像不好五十万这个数字是怎么回事。作为读者想像不出,作为单纯的“人数”也想像不出。十万人我好歹可以想像,而五十万已无能为力。后来更加不得了,一百万、一百五十万、二百万,这些对我来说无非是不具实体的“庞大数字”罢了。对于传媒界人士,处理这个程度的数字或许是家常便饭,而我则受不了。越想脑袋越乱,所以也曾尝试不去多想——十年来我基本上是作为小说家混饭吃的,数字与我没什么关系,畅销不畅销不外乎时运,问题是那里边出现了类似无法置之不理的空气那样的东西。

说起来甚是匪夷所思,小说卖出十万册时,我感到自己似乎为许多人喜爱、喜欢和支持;而当《挪威的森林》卖到一百几十万册时,我因此觉得自己变得异常孤独,并且为许多人憎恨和讨厌。什么原因呢?表面上看好像一切都顺顺利利,但实际上对于我是精神上最艰难的阶段。发生了几桩讨厌的事、无聊的事,使得自己的心像掉进了冰窖。现在回头看才明白过来——说到底,自己怕是不适合处于那样的立场的。不是那样的性格,恐怕也不是那块料。

那一时期我心力交瘁,老婆病了一场。我没心思写文章。从夏威夷回来,整个夏天一直在搞翻译。自己的文章写不出,但翻译还是可以做的。一字一句翻译别人的小说,对于自己不妨说一种治疗行为,这也是我搞翻译的一个缘由。

8月,我把老婆留在日本,重返罗马。从罗马去巴尔干半岛、小亚细亚,目的是为新潮社采访阿索斯山和土耳其。这次旅行一共花了一个半月。我和摄影师松村君、编辑O君冒雨在阿索斯半岛的崇山峻岭中爬来爬去,接下去同松村君两人驾驶三菱帕杰罗去土耳其腹地转了一个月。有各种各样的遭遇,肉体也大受考验,但心情反倒由于体力的极度消耗而变得十分畅快。多余的脂肪去掉了,脸也变得漆黑。完了返回罗马,第二天去机场接老婆。10月间的事。

这样,在罗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不过恢复——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真正得以恢复——恐怕是在翻译完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的《原子时代》(The Nuclear Age)之后。上面说了,翻译对于我是一种治疗行为。进一步说,这本《原子时代》的翻译对于我纯属精神再生(rehabilitation)。翻译过程中我一再为之感动受到鼓舞。这部小说中蕴藏的热能从最底层温暖了我的身体,骨髓里的冷气也因之排放出来。假如不译这部作品,说不定自己已随波逐流漂去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