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迅(第6/6页)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会长傅力臣。
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读书人语
鲁迅与范爱农,是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出生在同一片土地上,有着某些相似的生活经历扣很深的交往,因此,他对范爱农品格的感受,是他人所无法比拟的。作品中那个倔强耿直、不肯趋炎附势和随波逐流而终不为社会所容的立体、活脱的范爱农形象,跃然纸上,动人心魄,便是明证。
作品通过一些极具个性的事件,记叙了范爱农一生中一段重要的生活道路。对于范爱农悲剧性的人生结局,鲁迅是痛苦而悲愤的,久久“未能释然”。然而,也许正是由于此,鲁迅在思念友情的同时,对这一人生悲剧的社会因素及时代情状,做深刻的思考,以寻觅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所在。更弥足动人的,是字里行间表达着鲁迅对朋友的歉疚和无法弥补的失落的痛苦,形成一条内在的情感基调,使文章颇耐读,且有回味。于此,可看出作为大思想家、大学家鲁迅人格的又一侧面。在鲁迅诸多记人之作中,此篇为最圓满、厚实、亲切、少文学性的装饰,因而也最感人。难怪台湾女作家张晓风对此文偏爱到执拗的程度呢! 【高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