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第2/3页)

我多年疾病缠身,总愿意听些高兴的事儿,不愿意听难过的事儿,这是很自然的。那年,接连经历了一连串令人难过的事情,平时很少流泪的我,从那年起却开了例,以至不可收拾。从此以后,凡是听到、看到、甚至说到难过的事儿,便控制不住要流泪,到了可谓“失态”的程度。为了抑制这个容易激动的毛病,我便找了一些写笑话的书来看,希望能扭转局面。幸而有朋友刚巧把他由古笑话翻成今笑话的本子寄给我。从此,没想到又得了个爱笑的毛病。有时,当着客人,也莫名其妙地会笑起来,也真可说是失态,常常弄得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但又无法医治,不知如何是好。可见,这个惟有“人”这种动物才有的本事,本身就此给人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懊恼。

印度古代哲人,认为笑的分类有六种,把笑的人分为三等。“微笑、喜笑,属上等人;欢笑、冷笑,属于中等人;大笑、狂笑,属下等人。”而且能从不同的笑,体会到不同的“味儿”来。我自己创造的笑,可都不属于这六种,而是属于自我调剂身心的笑。有一次,当我笑得很开心的时候,我身边正在玩小汽车的三岁侄外孙,突然说了一句:“傻笑!”我不由把笑停了下来,看着他苹果似的小脸。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这无缘无故发出笑,确实是一种“傻笑”。

尼采说:“人类遭受极大的痛苦,而被迫发明了笑。”在这时,我才明白,回过味儿来,这孩子说得对。有什么事物引逗我笑个不停的,本来我也说不上来。我这种笑,实在与那位印度思想家开列的“笑谱”不合,更品不出“味儿”来。可是,这个三岁的孩子,却感到笑里是有些“傻”味儿来。

“幽默”一词,是五四时代引进的外来语,据说还没有确切的定义。那时的作家似乎都认为中国人没有幽默感,因为社会上缺乏这种培养液。当时,很有几位作家出头,要向“幽默”神坛献身,创办了一两种刊物,专登有幽默感的作品,销路好像一直也没打开。可见,要人发笑,也大不容易。

从前,我在北京,常有意识地去到天桥看各种“绝活儿”。演“相声”的演员拿着一把扇子,常打“捧哏”的光脑袋。或者一方话中带有个“爹”、“爷”字的,对方就赶忙答应,绝不会把这“便宜”轻易放过。又如演“双簧”的,正说着“窦尔敦,敦尔窦……”猛不丁儿的,前面演员的椅子,被后面演员给抽掉,使前面的演员摔了个大仰巴叉。我觉得既不幽默,也不可笑。所以,我的幽默感至今也没培养起来。1949年,我在香港时,承《大公报》副刊为我辟过一个专栏:“真自由书”。是我受到“拟情书”的启发而写的。我本来设计是一个守灯塔的老人,拾到从海上飘来的各种密封的瓶子,那里面装着古今中外各色各样人写的信。想抄近,从近代写起,一直写到古代。发表后,很受读者欢迎,编辑也鼓励我写下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一些卫道之士,说是不够严肃。有的人免得我在报上拟他一书,也起来反对。有人先下手为强,还拟了一信给我。那时,我已买到三一公司的船票,即将离开香港,所以,便不再有密封的瓶子漂到老人的手中了。这时,我才觉得事物发展本身,常带有幽默感。我笑了,我实在没有兜人家隐私的意思,只有对当时各种文体的模式化趋向开了个小玩笑。说不够严肃倒也是有的。

我对自己的哭,好像是控制住了。因为哭,既于世无补,又对自己无益。所以,这两年,在这方面来的失态情形减少了。但对笑,还控制不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自己常常颠三倒四,已陷入可笑的境地中了。因为“自嘲”,所以发笑。而笑本身又可活动肌肉,松弛头脑,能起到一般运动所起不到的效果,何乐而不为。至于“傻笑”,也于人无害,于己有益。所以,尽可傻笑一番,我看也无啥。

这几年我常想,其实,中国人长期以来,还是很有幽默感的,随处都可举例证。比如,墨子曾以瀑布打比,说这个玩意儿“每下愈况”,他说的当时还是口语。“况”,就是“况荡”的意思。“雁荡”就由这个意思命名的。现代人口语还说“宽绰”为“况荡”或“逛荡”呢。章太炎就曾指出过“每下愈况”,不是“每况愈下”。可是至今,我们照样说“每况愈下”,很少有人说是错了。这不但有幽默感,而且维持千年不变,还真得有非凡的勇气,否则,是万万作不到的呢。还有人写文章,称道包拯是位清官,以“笑比黄河清”来证明他的清廉。我看,这只是说包拯平日寡言笑,人们想见到他脸上出现笑容,比见到黄河澄清还难。黄河从来是浑的,只有陈抟老祖之流的人物,才得见黄河九澄清。历代长寿之人,都见不到黄河一澄清。把万年浑浊不清的黄河,和清官包拯联系在一起,不是也很幽默吗?又如:不论是赞扬蜡像陈列馆里的蜡像,或是石雕、玉雕观世音造像,都爱用庄子形容蝴蝶的话:“栩栩如生。”这还不够幽默吗?我举这几个例子,都很老,以示我国幽默之历史久且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