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健(第2/2页)
我们遵照他的指示弄来了一瓶硫酸铁,按照一定的比例把它掺入水中,然后在枝上划开几条裂痕,用牙刷把溶液从那儿擦进去,隔两天一次。果然不错,几天以后,绿色慢慢从叶纹四周散布开来,最后充满了整个的叶子。桃树于是又变得茂盛起来,桃子也就很快地壮大了。到了七月末的时候,它们都成了满面红光的“胖子”。
它们不仅非常丰满,而且多汁。果皮上虽然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但是非常润泽,几乎要射出闪光来。托在手上,每一个果实像一颗庞大的珠子。把这样美丽的东西吃下去,不仅可惜,简直可以说是一桩罪过。但是它到底和珠子不同,它不能放得很久。让它白白地烂掉,也是一桩罪过。
怎么办呢?我们在桃树身上花了许多劳力,也费了不少心思,它的果实当然很贵重。在种植人的眼中,这些果实简直可以说是劳力和心思的集中表现——而且这个表现还相当出色呢!把它拿来独自享受或欣赏,不仅有点太小气和自私,简直可以说是降低了它的身份和价值。经过一番商讨,最后我们决定把这些果实拿来送朋友。我们觉得,无论就它们的内容或形式言,这个办法是再恰当不过了。
于是一种平时少有的感情生活开始了。每天早晨一起床,头一件事就是站在桃树底下,用手去摸摸那些桃子。熟透了的一触即落下来,没有熟透的仍然让它们继续留在枝上成长。我们把这些熟透了的果实(因为平时包得好,一个虫眼也没有)用手巾擦干净,陈列在起坐间的盘子里。第一个来尝到它的人是一位给我们送信的邮递员同志,他平时经常带给我们不少的喜悦和兴奋。第二个来尝的是一位多病的、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她虽然住在北京,但因为我们的工作忙,一直没机会坐在一起谈谈天。第三个尝到的也是一位二十多年前的朋友。我们虽然住得很近,但同样因为工作忙没有机会常常在一起谈心。第四个尝到的是曾经热心帮助我们孩子考学校的老同志。第五个是一位近时常为我们看病的大夫……这样一来,生活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从二十多年前的回忆一直到新近结成的友谊都在这桃子成熟的短短一周间集中地再现出来了。
桃子渐渐摘完了。但还有一只始终巴在枝上不愿意下来。甚至在立秋那天它还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相反地,它在继续壮大,几乎长得有饭碗那么粗。连我们自己也有点眼馋了。是的,除了孩子以外,我们还没有尝过一只完整的果实——我们只吃过一些夜间自动落下来,在地上跌破了皮的桃子。我们打算把这一只留给自己享受,作为这半年业余劳动的报偿。主意打定以后,我们便放心大胆地让它留在树上,让它去享受阳光和雨露,继续成长。
可是这种安全的心理很快就又被搅乱了。这只桃子忽然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全部红了,眼看它随时都要落下来。说来也奇怪,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却反而不敢摸它了,当然更舍不得吃掉它。它实在是太美了,太可爱了。但是把它送给朋友?一只桃子送给谁呢?它虽然长得漂亮,但作为礼物,又似乎太单薄了。没有办法,我们又想起了那个老园丁刘伯伯。为什么老是在最后才想到这位老人呢?难道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吗?仔细检查一下,觉得自己的思想有问题。于是我们怀着惭愧的心情,赶紧打电话去请他。
他是一个朴实而又热心的人。随便什么时候请他,他总是不会推却的。在下午六点来钟的时候,他果然来了。当我们说明了我们的意思以后,他就欣然地走到桃树下,轻轻地把手伸向桃子,桃子于是便自动地落到他的巴掌心里,好像是专门等他来摘下似的。他是一个不大讲客套的人。他把桃子放在袖口上擦了两下,就坐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凳子上吃起来。他不仅会种桃子,而且还会欣赏桃子的滋味。他吃得非常痛快。看样子,他丝毫也没有怪我们请他太迟的意思;相反地,从他欣赏桃子滋味的表情看来,他倒似乎是在夸奖我们的种植技术呢——当然他没有想到这种技术完全是他传授给我们的。
看到他这种满足和赞许的神情,我们方才所感到的那种歉意和自责也就无形消散了。我们倒是从心眼里感到愉快,这种愉快可以说是我们从种桃子的劳动中所得到的最高的奖赏。
□读书人语
请注意这篇散文的具体创作日期,正是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就表现的内容来讲,作者或许想竭力“知识分子劳动化”地改造自己,为劳动人民唱一首赞歌。于是才有文中“刘伯伯”的四次出现,而且都是关键时候出现的:帮助解决“桃树”或“桃子”问题。应该说,《桃子熟了》与《荔枝蜜》和《茶花赋》等名篇相比,总有些异曲同工,不过杨朔的散文更刻意更诗化罢了,而不像叶君健的平实自然、更接近于生活的原色。当然,就表现的题旨和时代背景来看,二者几乎是孪生姐妹。我总觉得,处理这类题材,作家是虔诚的,是本质的,但在今天看来总有点儿喜剧成份。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难能可贵的是写自己熟悉的和感受深刻的。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往往先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中国知识分子的特殊历程,难道就不含一点儿悲剧成份?《桃子熟了》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作家真实境况的又一次坦露。 【宁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