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汉(第3/3页)

在风陵渡过黄河时,父亲和我没有能挤到同一条船上,我坐的船小一点,那天有风,滔滔东去的黄河浪很高,我坐的船快到岸时翻了。幸亏我自小会游泳,还能在浊浪中挣扎着。我被恶浪劈头盖脸地打入了浪的底层,穿着厚厚的棉衣,浑身动作不灵,几次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生命几乎永远地沉没了。后来,被一个老水手救上了岸。我一口气跑上了一个很陡的山坡,看见一个夯土的拱门,门眉上赫然有三个大字:第一关。恍惚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真的走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关口?!当时正是冰天雪地的十二月,正如艾青在《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那首诗里写的寒冷。(艾青的这首诗,正是写在我渡黄河的那个月的潼关。)上岸后,穿着湿透了的棉衣裳,走了几个钟头才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父亲。他以为我多半被淹死了,父亲和我都哭了。结了冰的衣裳外面硬得嚓嚓作响,走起来十分困难。贴着身体的那一面,却又融化成水,顺着前胸后背和腿部不停地朝下流淌着。就这样不停地走了几十里路,父亲说不能停,一停下人要冻坏。到了潼关,住在一间民房里,我还是挺不过去,发高烧好几天,父亲日夜守护着我。最后出了一身汗才好了起来,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被我的汗湿透了。我难过地说把祖母的狗皮褥子腌坏了……”

十四块银元还缝在棉裤裆里。

1938年春天,父亲去醴泉县做事,我一个人留在西安,叫卖报纸糊口,舍不得拆下一块银元花。有一天,看到街上贴着一个广告,说民众教育馆内办了一个漫画学习班,正在招收学员,我从裤裆里拆下了两块银元去报了名。后来听说教画的先生中有诗人艾青。我哪里晓得?那时我只迷画,还没有迷上诗。只记得老师中有一位叫段干青,因为他是山西老乡故记住了。不久我徒步到了天水上学. 又从裤裆里拆下两块银元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剩下的十块银元我全拆下来交给父亲收着。

没过黄河之前,总觉得脚下的地与家乡连着,每条路都能通到我家的大门口。渡过黄河,有一天与父亲坐在潼关积雪的城墙上,隐隐望见河北岸赭黄色的隆起的大地,才第一次感到真正地告别了自己的故乡,黄河把一切与故乡的真实的联系都隔断了。父亲哭了很久,热泪滴在积雪上,把雪烧出了密密的深深的黑洞,泪居然有那么大的重量和穿透的力量!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能听见父亲的热泪落在积雪上的沉重的响声。黄河虽然没有把我的生命吞没,可是我的童年从此结束了,黄河横隔在我面前,再也回不到童年的家乡。童年,永远隐没在遥远的彼岸了。

1991年6月初,于北京。

□读书人语

散文与回忆似乎有着一种多情的联系。一些人是假借散文之体“创迨”回忆,一些人则是借回忆的路子愚弄散文,于是引来某些批评者对回忆本身、对回忆性散文、对散文中的回忆泛泛地说东道西。其实,不卖弄风情、不故做多情、不虚意矫情的回忆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呢?

《离别故乡》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回忆,只是作者并没有津津乐道于回忆之中不能自拔,他不是“怀念在老祖母膝上吮手指的金黄色的童年”,也不是委婉动人地讲述清苦生活里的欢乐,他是在揣摸、省视自己那难以排遣的愁怅若失的心境!

“离别故乡”,这一文题下面让我们读出了多重令人心颤的含义。

离别是空间的、物理意义上的:走出自己睡觉的半间小屋、走出自家的院子、走过与家人惜别的大门口、走出本村的街口、渡过黄河……故乡渐去渐远。诚然,作者当年根本没有对这种离别感到悲伤,甚至连悲伤状都做不出。但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是对外面的大世界向往已久的心情在作柽,那是他认为过不多久就能回来。真的,如果不是可恶的侵略,如果人们过着正常的生活,空间转换算得了什么呢?然而,那不是正常年代,离别注定不仅仅是空间的,离别更是时间意义上的:39年至91年,半个多世纪的光阴过去了,一次离别,竟几乎是终生离别,如此残酷的事实!难怪作者捶胸顿足,不原谅自己当年离别故乡时的轻松态度。

作者叙述在空间上、时间上离别故乡是告诉我们他害怕在心理上离别故乡。当他坐下来欲有意识地回忆童年的时候,感到茫然、遥远、不甚清晰,这在他心中凭添无限伤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真正的意义上与故乡疏离了。

其实,疑虑是多余的,你的文字是你最真实的心跳,故乡永远与你贴近。那毕竟是落在心上的星在,有实实在在沉重的份量,有挥之不去的束束光芒。不管你是有意识地去感受它,还是有意识地不去感受它,它都存在,它甚至是一种原型,在不经意中都能左右你。故乡永远属于你,与含在嘴里干散难咽的白面饼,与遮风祛寒的带着奶奶厚爱的狗皮褥子,与变成眼镜、变成诗心与画艺的银元,与落在积雪上发出沉重声响的父亲的热泪……一并穿透五十年的时间障壁,越过千山万水的空间阻隔召唤着你!启迪着你! 【木 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