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德

1869-1951

安德烈·纪德,法国作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出身于巴黎一个清教徒的家庭。随着阅历、经历的增加,与家庭的清教传统决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加过救护伤兵的工作。1932年参加了国际反法西斯运动。一生到过非洲、德国、苏联等很多地方。著作丰厚,小说、散文诗、文学评论兼有。

创作日记七则

—九二九年二月十日

我同王尔德一样认为,与其说最伟大的艺术家抄袭自然,不如说他们超越自然。结果相反,似乎自然在模仿这些艺术家。我还认为,真正的感情极为罕见,绝大多数人的感情不过是俗套;他们自以为确有感受,实际上不过是移花接木,而毫不考虑这些感情是否确实存在。人们自以为感受爱情、欲望、厌恶、妒嫉,但事实上不过将人类通常的模式当榜样生活,而这种模式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灌输给我们了。感觉和思想是多少任意的结合,我们给它们取的名称赋予它们一种确有其实的外表。罗什福高 说过:“有些人如果不曾听人讲过爱情,可能永远不懂爱是怎么回事”,这句精辟的格言也适用于其它许多感情,也许一切感情。必须头脑非常敏锐才能看到这一点。那种认为最没有文化的人最憨直、最真诚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相反,这些人常常毫无主见,最容易为人左右:他们出于懦弱或者懒惰,最易于接受那些俗套的感情,并且用现成的句子表达出来,而不必费神去寻找其它更为确切的句子。他们的感情钻进那些现成的句子,好歹适应这个借来的贝壳的形式。

一九〇九年十二月三日

“真诚”一词对于我是最费解的词之一。我认识多少以真诚自诩的青年!……有的自命不凡,令人厌恶;有的粗暴无礼;甚至他们讲起话来都装腔作势……总的来说,所有没有主见、没有批评能力的青年都认为自己是真诚的。

人们把“真诚”和“放肆”混为一谈了!在艺术上,只有历尽艰辛达到的真诚才有价值。只有那些十分平庸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真诚地表达自己的个性。因为新的个性只能用新的形式表达。表达我们个性的句子同朱得叶斯 的弓一样,应当是很难张开的。

—九〇五年八月二四日

我生命中没有任何联贯、持续或者稳定的东西。我时而同自己相似,时而迥异;不存在我发誓不接近的奇特的创造物。我现年三十六岁,还不知道自己是吝啬还是挥霍,是淡泊还是贪婪……更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突然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而正是在这种摇摆中体现着我的命运。我何必矫揉造作地模仿自己而造成我生命的人为的统一正是在运动中我才能够得到平衡。

遗传使我身上混杂着两种不同的生命体系,我为之痛苦的这种复杂性和矛盾从中可以得到解释。

一九〇九年九月-十月

《窄门》的批评者无法理解这几本不同的书曾经并且现在仍然在我头脑中共存。这些书仅仅在纸面上有先后之分,因为绝对无法写在一块。无论写什么,我从来不会全部置身进去;瞬刻之后动笔的题材是在我本人的另一端展开的。

我思想的轨迹是不易描绘的;它的曲线显露在我的文笔中,但不易察觉。如果有人在我最新的著作中以为终于找到了我的影子,那他就错了。我同我最新的著作迥然不同。

一九一四年七月十二日

如果您同意,我利用这个机会向你介绍我为《地窖》写的、但后来从清样上删掉的前言。

我在其中告诉读者,《背德者》在我头脑中酝酿了十五年以上的时间,《窄门》也酝酿了十五年以上,最先出版的《梵蒂冈的地窖》也经过了同样长时间的准备。

所有这些题材都同时平行展开,相辅相成;我之所以先动笔写第一部而不是另一部,那是因为这本书的题材对于我来说像英国人所讲的更加“athand〜”如果可能,我本来会两本书一齐写的。如果我不知道我将写《窄门》,我本来不会写《背德者》的,而且只是在写完这两本书之后,我才有可能写《地窖》。犹如写完《地窖》我才能写其它东西一样。

为什么我将这本书称为“傻剧”为什么称前面三部为“故事”?为了标明这几本书都不是小说,我的前言是这样结尾的:无论“傻剧”或者“故事”,我迄今只写过几本旨在讽刺的书,或者说批判的书——而这是其中最后的一本。

后来,我觉得这些知心话于读者并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取消了前言。

—九一二年二月七日

如果我现在离开人世,谁也不能根据我过去写的东西猜度我还没有写出来的、最精彩的东西是什么。出于何等的轻率,出于认为自己必将长寿的何等的自信,我把最重要的东西保留在最后?或者完全相反,出于何等的胆怯,出于对题材的何等的尊重,惟恐自己力不从心的担忧!……这样,我年复一年推迟了《窄门》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