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亚克

1885—1970

莫里亚克,法国文学家,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波尔多附近富裕的资产者家庭。接受教会教育,上过大学文科。一生发表多部小说,代表作有《和麻疯病人亲吻》、《黛累丝》、《蝮蛇结》等。

为《卡门》辩护

有虚假的通俗,犹如有虚假的高雅。《卡门》 堪称虚假的通俗作品的典型。对于自命高雅者这是一个圈套,一个所有音乐家都能觉察的圈套:在我认识的音乐家中,谁也不否认《卡门》的真正价值。

但是,从来没有一部杰作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当我还是大学生,在波尔多大剧院看这出戏时,听见那些“棕发烟厂女工” 和那些“青年卫兵”所唱的可怕的腔调,我认为演出是可笑的。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认识到面对这些惯于在夏日炎炎的星期天向那些穿着鲜艳闪光的服装,乘着维多利亚式敞篷大马车驶向竞技场的斗牛士喝采的观众,波尔多的《卡门》演得恰到好处,台上有一种欢快的狂热气氛,散发着茉莉花和屠宰场的气味。在第二幕,一名叫雷吉娜·巴代的年轻舞女,在群众角色和观众的掌声中,在客栈的一张桌子上旋舞。

我们对卡门是熟悉的:她耳鬓垂着油光可鉴的鬈发,头上插着康乃馨花,在圣卡特琳街 卖沙丁鱼,身边围着一群轻浮而面目凶煞的流氓。舞台是街道的延伸:对于我们来说,艾斯卡苗 名叫盖里塔、马扎蒂尼、雷韦尔特、阿尔加贝诺、富居代斯、邦比塔 这些人都是斗牛场上我们崇敬的英雄。

而那位茨冈女人 正是我们善意的中学教师要我们提防的情欲的化身:为了这个坏女人,这个该死的女子,士兵们开小差,犯罪杀人。我们毕业那年,传教士为她描绘了一幅真实的图画:

“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是我把她杀了,

卡门,我心爱的卡门”

走出剧场,我在柱廊下沉思了片刻。从西班牙吹来的凄凄的风刮起了图尔尼大街的尘土,大滴的雨点撒落在路面上。

脑中翻腾着这些往事,我对我的孩子们说:“你们应该去听听《卡门》!”这样,我们在一个星期六傍晚朝歌喜剧院进发了。我相信孩子们一定会喜欢这出戏,而我事先就因此感到高兴。我为他们描绘了熙熙攘攘的第一幕:阳光照耀下的西班牙广场,跨坐在椅子上的警卫队士兵,卷烟厂,接班的哨兵和唱着歌鱼贯而过的儿童,还有抓着头发扭打在一起的烟厂女工,而卡门袒露着肩膀,穿着撕烂的衬衣,茶花般白净的肩膀上血迹斑斑。我向孩子们预言,观众们一定会兴致勃勃,顶层楼座对所有的歌唱都喝采叫好。

我们大失所望!我们对法兰西喜剧院是过于苛求了,因为我们终究有时去那儿看戏的。可是,谁会想到星期六晚上到歌喜剧院订一个包厢看《卡门》呢?观众是不伦不类的,其中有戴夹鼻眼镜的理工学院学生,稚气十足的圣西尔军校学生……所以,如人们所说的,演员们“漫不经心”。开始演得随随便便,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氛,好像在一间二流咖啡馆里似的。帷幕升起时,广场上没有人走过,台上凄凄惨惨,被那些无精打采的公务员 占据着,他们坐在邮局窗口后面,懒洋洋地唱着。

可是,古老的杰作终于显出它的威力,慢慢激发了那些昏昏欲睡的公务员的热情。开场时直着嗓门叫“你扔给我的那朵花”的那位大腹便便的唐·若瑟,在最后一幕唱出了风格。虽然扮演者不过尔尔,魅力终于表现出来了,最后一幕是出色的!首先,在斗牛之前,怀着对悲惨结局的期待,粗犷而急促的乐曲使我们热血沸腾……在手摇扇子的仕女之中,卡门披着雪白的纱巾,手挽艾斯卡苗的胳赙走过来了;她胀着脖子,用沙哑的嗓门温情脉脉地唱道:“是的,我爱你,艾斯卡苗。”可是,在这一片节日的喧闹中,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之下,传来一位女友焦虑的声音,仿佛是即将爆发的雷霆的预兆:“卡门,别待在这儿呀!唐·若瑟在那边……他躲在那边……你当心呀!”

《斗牛士之歌》的音乐停止了。唐·若瑟从墙边走过来。这时,永恒的哀怨爆发了:“我不恐吓,我恳求,我哀求……”还有在这爱情的转折,在所有国家、所有地方无数次重复过的话:“我会忘记一切的……我们将重新开始生活……”还有那个一再重复的单调的警告,可是这微小的绝望的波浪并不能打动女人的铁石心肠“卡门,现在还来得及……”这些话使我们感慨命运的乖谬,最后是那血泪的哽咽:“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伴随着小提琴令人荡气回肠的乐句……剧情继续发展,一直到唐·若瑟的叫唤触动我们心灵最深处的隐私,因为我们蓦然发现了一个众所周知、但如果人们希望忍受生活便必须遮掩的真理:“斗争是爱情的手段,而两性之间誓不两立的仇恨是爱情的基础……”(尼采评《卡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