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塞(第4/8页)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着太热了,便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我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我当即就想问清楚伤痕的来历。过去,我一向喜欢打听别人的倒霉亊来取乐。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我却不想打听,并且居然还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们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象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寻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儿,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桔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化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这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应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层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