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物(第2/4页)

动物园的下午,一头老虎在水泥假山下长啸了一声,远处铁笼子里拼命转圈的白狼收住脚步,垂下头抖动着哀嚎。除了懒洋洋的熊瞎子,附近的所有动物均噤若寒蝉,包括我们这些穿着羽绒服的裸猿。

阳沟边,有个小小的饭店,半截在地下,都传得很神,说里面什么都能吃到,来吃的人都不得了,去年才悄悄关了。阳沟附近,常有离奇的弃物,最怪的一次,清洁工在排污河边儿上捡到了只黑熊的头。

当她负担不了收养的一百多条流浪狗时,决定对那些狗实施安乐死,在社会新闻里,她成了个活灵活现的魔鬼。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动物收容业的标准流程。“我想它们死得有些尊严,每一条死去的狗都是埋葬的,好过当街打死或者送上餐桌。”她把自己对生存的理解赋予了那些狗。

一帮南方人在公园角上租了块地方,主要给马戏团驯猴子狗熊,加上两只体弱多病的老虎,同时号称动物园,卖几张门票给闲人作为补贴。驯兽的都是少年,我觉得他们的生活离奇,常去看,一头熊从蹒跚学步到能骑自行车,很残酷。我看那些熊长得越高大就越畏惧这几个瘦小的人,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听说,动物必须知道在族群里的地位,引导生存策略,觉得像是懂了点儿什么道理似的。

【前腔】你去看猴子吧,看几天,就明白社会是怎么来的了,一定会信进化论。猴子是很讨厌的动物,人格化的话,是群没希望的小人。要是马、是象,哪怕是鬣狗进化成智慧动物,都会更有“人性”,也可能只有猴子这种卑劣有小聪明的物种才进化。猴王确实威风,表面上一点儿都不幽默,好认,猴王是不理游客的,走起来龙骧虎视,看它,也就知道帝王都是什么变的了。

两道墙形成的屋角,和其他普通的三角形蛛网不同,四根丝线绷满了一张孤独、完美的网,精确的线条构成的十几个同心圆,在尘埃里闪闪发光,富于弹性。网上没有昆虫,只有一只死去多时已经干瘪透明的蜘蛛。

大院的门洞顶上有两个燕子窝。燕子会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从远处飞来,像颗优雅的子弹一样准确地射进只能容身的洞口。大概再无公德的人也觉得不该去侵扰燕子。在燕子该飞到南方的一天,院门口的地上有一团被车轮碾平的黑毛骨血,是燕子的尸体。

有种说法,人养什么久了就和这东西心意相通,信的人不少。花会报喜,养花的人没了,也会跟着枯萎。他们同事里有个爱养鱼的,做事业的架势,很大一座海景缸子,里面都是盈尺长的赤红金黄凶鱼,吃牛肉,很名贵,自然也娇气。人突发脑溢血,没救过来。鱼第二天全死了,不信邪不行。家属大概很恨这些鱼,送给他们,从食堂借锅炖了,香气四溢,都是蒜瓣肉,入口即化。

鱼的世界,越看越怕。忽闪着舞裙一样的鳍和尾巴的,最凶,无论如何,容不下另一个。第二天就浮上半条来,趴在缸底负责清洁的“清道夫”也跟着吃残尸,先啃肚皮。有种小鱼,五光十色,孩子们喜欢,成袋子地买回,每天都少几条,又见不到死鱼,直到只剩下一条又粗又壮的。

【前腔】他有个狭长的大鱼缸,养些小小的、不值钱的鱼,他说:都说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钟,鱼缸够大的话,在它们游到尽头前就会忘了来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新奇和挑战,是鸡汤吧?也没准儿,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么点事儿,记也没什么好记的。你说,鱼为什么和人一样蠢?

小学四年级,转学的第一天。放学以后,班上几个贪玩的男生从居民区偷了只半大的猫,研究怎么整治它,从二楼扔下或者剪掉尾巴,但是没人敢动手。那个我留意了一上午的丹凤眼漂亮女生朝他们走去,打开把折刀,捅进了猫柔软的肚子,划了条日本式的口子,扬长而去。男生们被吓得面无人色。

市政每隔两年重置一次马路隔离带,每隔两年取消一次,每隔五年设置一次居民区垃圾桶,每隔五年取消一次,螺旋式低水平盘整。这次的垃圾箱德泽野猫,成群肥壮的野猫和新入伙的家猫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日益不怕人。有只剽悍的黑猫趴在垃圾箱上盯着我,在对视时,我们觉得彼此想的都一样:“为什么他是他,我是我?”

楼下有对母子白猫,小猫是初夏生的,起初住在蔬菜店,因为犯错,被赶了出来,但不敢走远,缩在街角里靠可怜维生。旁边还有只无关的半岁黑猫。猫性独,怕也是强悍的才可以独,这扎起堆来的三只,都不懂戒备,肚皮朝天地任人抚摸,估计均活不到冬天。这几天,母子白猫消失了。黑的突然像野猫一样目光冰冷,充满警惕,有希望了,这真是进入深秋的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