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时性的存在结构(第3/4页)

梁鸿:并且是西方盗版的色情碟。当我作为一个专业读者阅读时,能感觉到你的焦点聚集在围观者身上,而不是当事人身上。比如,那一场发生在古城墙下面的战争,并不是两个主人公原本的意思。他们被周围的人怂恿着,一步步走向荒谬的境地。本来是个双簧,可双簧的失败产生的感觉却很荒诞,而围观者的兴奋使荒诞显得更加刺激,朝着更荒诞的方向发展。

李洱:哈,演双簧,说明双方都在遵守一个私定的小的游戏规则,双方同时都认为,只要我们相互妥协,只要我们共同向别人妥协,我们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个规则在遭遇到另外的比较大的规则的时候,马上就会破产。生活不会朝着你预设的方向发展。实际上,从根子上说,我们最终是无法跟生活达成妥协的,它只能增加你的失败感。生活才不跟你玩双簧呢。最后,他们的回故乡之路,仿佛是为了拯救故乡年轻人。可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又怎么救得了别人?他的回故乡之路最后也演变成了逃亡之路,剩下的那点东西很可怜,比如,剩下了一点偷鸡摸狗的性爱。他给故乡留下了什么呢?一泡尿。

梁鸿:这也是我看完这篇小说的直觉,一种田园诗的丧失。为什么呢?一个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回故乡应该是一种诗意的象征。但是,即使是章老师这样的作为一种原型的故乡的象征,带给你的也是彻底的悲哀。章老师本人可能有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但他也被世俗污染了。他把学校的所有人安排成自己的人,他的行为也违背了教育的基本原则。

李洱:章老师想要获得电脑,从最美好的意义上讲,他是想让学生知道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那个世界正是孙良正在遭遇的世界。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这一点很残酷的。生活中最光亮的地方,恰恰充满了最浓烈的阴影。所以我把题目定为《光和影》。

梁鸿:光亮有多强,阴影就有多强。加缪曾经提到过正午的思想,正午的阳光是灿烂的,明亮的,积极向上的,而午后的诗学是什么样子呢?一种无力的,疲倦的,在寂静的时光里,充满着某种颓废的清醒?

李洱:我所理解的“午后”实际上是一种后革命的意思,或者是后极权的意思。类似于哈维尔所讲的,在午后人们已经失去了发展的原动力,靠某种惯性在向前滑动。那种朝气蓬勃的,对生活有巨大解释能力和创造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一种复制的,慵懒的,失去了创造力的时光。

梁鸿:这一说法非常有意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遭到质疑的时候,历史、道德、制度突然变得暧昧之后,我们认定的原来的价值体系已经动摇,但是,每个人仍然生活在焦虑之中,就费边而言,是生活不能与精神一致,是一种人格焦虑,也是一种精神焦虑。或者如你这里所说的,“后极权”并不是政治学意义,而是说,在生活的各个领域里面,作为一种原型的价值观,它们都遭到了普遍质疑,但我们却不得不生活于此。旧的秩序已经动摇,但新的秩序仍未形成,我们正是处在这个夹缝之中,这是一种悖论式的生存状态。

李洱:在极权时代,绝大多数人是信任极权的;但后极权时代,所有人都不信任它了,甚至包括它的领导者。但是,人们仍然会按照极权的要求生活,这么一来,所有人都生活在谎言之中。在中国,谎言有巨大的价值,巨大的利润。问题是,谎言归谎言,生活却在真实地发生着变化。

梁鸿:我们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分裂的生活。我们在生活中已经习惯了“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是如此相悖,如此矛盾,无法拼接缝合,因为在各种价值观的背后并没有统一的原则,所以精神分裂症状也就可以从当代生活的语言状态中显现出来。作家的任务就是把如此之大的分裂状态表达出来。作家要把正常背后的不正常写出来。你所说的“午后”,可能正是这种秩序开始动摇的时候,正午的时候太阳是没有阴影的,当午后来临的时候,一切本质开始出来。

李洱:所以,我经常说,生活在谎言的掩饰下发生着真实的变革。这是我们自己的特殊的境遇,是我们自己无法轻易化解的痛苦,个中奥妙,个中滋味,别人岂能理解。

梁鸿:也许《午后的诗学》不仅是写知识分子状态,背后也隐藏着深刻的泛政治学主题,包括你写的《国道》、《现场》。实际上,它们都是重大的主题,但当你以细节的方式,以多重话语的方式,以设置多个重心的方式来处理的时候,你恰恰把这个时代的复杂的现实呈现出来了,提醒我们注意整个社会悖谬式的存在,这恰恰是后极权时代非常典型的景观。生活的每一个关键点都被谎言所控制,或者说,每一个关键点都被某种说不清的力量拖到非常荒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