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文学”与现实(第2/3页)

李洱:你可以看到许多批评,总是在批评作家的欲望化叙事。持这种批评的批评家往往是有基督教背景,马克思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背景。他们首先是抱着一种恒定的价值观来衡量作家,但是,如果作家真的写与他所说的那种作品相一致时,人们会说它那种写作是不切实际的写作。但是,人们此时此刻会认同这个批评家的批评。所以,作家在被批评家批评时,很多时候是哑巴吃黄连的。

梁鸿:你怎么看待当代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你怎么看待当代批评倾向?

李洱:我在一次会议上听到孟繁华先生的话,非常有感触。他提到有作家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跟批评家交往是晚上六点钟之后的事情。言外之意,批评家对于作家来说,只是一种边角料,供喝茶、闲聊时的话题。实际上,我还是与批评家有不少交往。跟作家在一块儿谈什么呢?只谈版税,只谈影视改编权。跟作家在一块谈文学变成一件非常矫情的事。对方会打量你,你谈这话是什么动机,甚至会怀疑你有什么不良企图。据我所知,作家都在认真思考问题。但都每个人都像一只保密性能非常好的葫芦。当然,这里面也可能包含着一个恐惧:经验很快被复制。现在的情况是,作家愿意用一种反讽的形式来生活。你看,刚才我跟《收获》编辑程永新先生通话时还在说,看八十年代的信件,里面没有一句废话,都是在谈文学。但现在,却成为一种虚伪的抒情。

梁鸿: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严肃都会被嘲笑。甚至被认为是一种虚伪。一切都在从悲剧变为喜剧,甚至是闹剧,曾经给人崇高感的事物开始显得滑稽与荒诞无稽。那些从前曾经使我们感动的事,如今却总是让我们发出暖昧的笑声,更无法折射出人类精神的神圣光芒。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在后现代时代,资本时代人类精神的自然衰退?真的让人无可奈何。

李洱:八十年代谈文学是通宵达旦的。现在,我跟一些作家朋友在一起,还是愿意谈谈文学,当然很多时候是用开玩笑的方式谈的。

梁鸿:这种“玩笑”开始的方式本身与时代的语境是有关系的。你认为这种内在的焦虑与紧张是否是一种虚弱性的掩盖?对自己的故事,或叙事的独特性的不自信?

李洱: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感觉也比较真实。每个人都非常脆弱,你自己非常珍惜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如此微不足道。你的信心遭到打击。你好不容易有对生活一点感受,因此建立起来的写作信心会遭到迎头痛击,这种失败感无法承受。今天还有人问我,长篇写什么,题目是什么。我确实不敢说。我曾经把我的新长篇的构思告诉过一个批评家,他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要告诉第二个人了,因为你的题目太好了,像你这种慢手,很快就有别人写出来。

梁鸿:实际上,这是一种经验被复制和不确信的紧张。所以,回到谈话的开始,作家对自己作品的神谕性非常怀疑,你知道你达不到这样一种效果,甚至,你也不渴求能达到神谕,只想保持那点核心,别让别人知道。能把这种信心建立起来已经非常难了。这非常真实,它恰恰反映了现代小说整体语境。它处于被包围的状态,它的阵地越来越小,小到只有自己才有可能承认。

李洱:作家的这种状况就像朝鲜,手握着人人皆知的核技术,它还当成宝贝。它无法拿到国际上讨论,它会被人笑掉大牙。只好抱着一种卑微的信心,敝帚自珍。

梁鸿:这是一种非常尴尬的存在。你觉得这是否只是作家的问题?

李洱:后来我发现这也是理论家的问题。譬如说一个教授辛苦地写了一本文学史,被迎头痛击,他当然无法接受。可见这不是从事虚构文学的要求,而是所有人文知识分子的要求。

梁鸿:我觉得当代批评家和作家的关系非常紧张。当然,这种紧张关系由来已久,波德莱尔就大骂批评家是疯狗,虽然他自己写了大量的诗评,画评。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当一个批评家写完之后,遭到迎头痛击,他同样不高兴。这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不愿意接受的,因为你在否定他的思想的时候,否定了他的精神的存在。

李洱:开句玩笑,你可以骂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是流氓,但你不能说他“肤浅”,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污辱。你甚至可以说他错了,有太多谬误,但你不能说他对生活没有发现。但现在批评家经常会用这样的句式: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什么什么,他竟然没有发现什么什么?所有的指向都认为作家是肤浅的。所以,有些作家就感到无法接受。

梁鸿:作家和批评家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就我个人而言,我当然不同意纯粹吹捧的批评,但是,我也非常不赞同极端的立场。我觉得一个最高的原则蕴含着很多谬误,对作品没有起码的尊重。生活的真理是无数的真理,当用一个真理来衡量很多生活层面的时候,并不见得是正确的。我觉得批评家还是应该进入作家写作的语境之中,去寻找你认为对的或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