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叙事 与梁鸿的对话之三(第2/2页)

梁鸿:实际上,如我们前面所谈,你试图摆脱“价值陈述”,保持一种“事实陈述”,你觉得这样才能够回到历史现场。如果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怀疑,或者把这种情绪贯穿到底,你是否会觉得这是一种掩盖了某些东西的叙事?

李洱:我认为那种写作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感觉那种冲动的、一泻千里式的这种写作在这个时代好像很不真实。当然它也很有意义。我有时候也很喜欢读这类小说。我是把它作为一种片面的叙述。我需要知道人们是怎样片面地看历史的。而且有时候我会看没有任何叙事意识的小说,没有技术准备,非常朴素。或者说,我需要知道它们的局限性在哪儿,作为读者,我还很喜欢这种局限性。但我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情况。

梁鸿:这非常有意思。作为一个读者,你会发现自己也是毫不费劲地喜欢这种小说。但是,你自己却不会写这种小说。

李洱:如果我这样写,是不负责任的,但并不排除我喜欢这类作品。一个作家,有时候,甚至不愿意自己是个专业读者。他也愿意有一种消遣性的阅读。

梁鸿:这样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稍微改变一下自己的写作状态?相对大众一点,加入自己的见解,仍然会变成一个非常为大众所接受的作品。大众不应该一定成为作家的对立面。

李洱:我还是写出了一些很朴素的作品,忧伤的,比如说《暗哑的声音》。

梁鸿:你认为已经够通俗了?但像我这样的专业读者,读起来也仍然需要非常仔细地去读。读你的小说不能忽略与跳跃,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错过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读那种故事性很强的小说,你可以翻过好多页,可以连蒙带猜出前面的情节。你的小说没有过达到你说的通俗性。比如《暗哑的声音》,完全是无事之事。作为读者,总试图发现作者的意图,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耐烦。你翻过几页,发现还是如此,你觉得肯定遗漏某些重要东西。还必须回过头再从头看。

李洱:你觉得会遗漏了重要的东西,但实际上还是什么也没有。这也很有意思。

梁鸿:《花腔》的这种仿真性还不能说是亦真亦幻,就是一个真实的虚构,或虚无的真实。包括你边写边查资料,这好像和传统小说完全不一样,这是否意味着小说新的生成来源?

李洱:这在《花腔》里面表现得比较突出,写其他作品并不这样。

梁鸿:再问一个问题,你写《午后的诗学》是一动不动坐在书桌前写的吗?没有查资料吗?

李洱:基本上是这样。

梁鸿:这太了不起了。但所有人都认为你在“掉书袋”,有卖弄之嫌。人们这样说的时候意味着你肯定是在不停地翻阅东西,然后再去写。

李洱:我早年特别喜欢哲学美学书籍。对我来讲,它的意义不在于是什么体系,更多地在于是一种细节。比如前两天我在写一个学者的生活,他的智商非常非常高,几乎和爱因斯坦一样高。在现代生活中,好莱坞影星莎朗·斯通也是高智商的象征,她的话和海德格尔的一句话有相通之处。我就通过这个研究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实际上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聪明。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们联系在一块。对别人来说是一种知识,对我来说,是一种细节。一般人把这细节当作动作,而我,把它当作一种联系,或者说,我把这种联系也当成一种细节。

梁鸿:这对作家是一种新的考验,这种小说的来源意味着作家必须拥有足够丰厚的知识储备。你可以说粪便学、巴士底病毒是虚构的,但其中的知识点和细节都是真实的,它要求作家起码能知道。并且,你得理解他们之间微妙的相通之处,比如莎朗·斯通和海德格尔之间的关系,同时形成某种反讽的东西。这是对作家智力的考验。我敢肯定,别的作家在读的作品时,都有惊叹的感觉,李洱这家伙太不得了,怎么知道这么多知识!我觉得现在作家之所以作品显得单薄,与知识储备不足有关系。

李洱:也可以说是狗屁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