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式叙事(第2/3页)

李洱:最近有一本书写老舍之死的书,在我看来它就是一部传记版《花腔》。老舍从家里出来是什么情景,当事人在讲的时候都闪烁其词,包括他的家属。老舍跳湖之后是谁打捞上来的?现在很多人说是自己从湖底把老舍先生捞上来,打捞上来之后,穿什么衣服,各不相同,有说穿“灰白大褂”的,还有说穿“西装的”。有意思的是,是谁将老舍先生的双眼合上的,有很多人都说是自己。哪个人的讲述是真实的,不知道。所有人的讲述,不管他带着什么样的目的,都是一场悲剧。在讲述过程当中,有对历史真实的回避,可以看到世道人心,甚至老舍先生的死的意义也被取消了。他的死甚至无法告诉名利场的人该怎么做。包括对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毫无意义。可见这样一个自由知识分子,曾经写出过《猫城记》的知识分子,他的死在我们的语境中是多么卑微,特别是在今天已经充分肯定了老舍的价值的情况下,情形依然如此,确实使我们感到非常悲凉。

梁鸿:所以《花腔》式的叙述在许多时候更能反映历史的状态。别人的叙述更能呈现出历史的内在悲剧性,真实的答案在不断的求证越来越远。实际上在这里,“准确”的词源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它并非指对世界确定的看法和答案,而是指一种无限接近的可能性,它背后是一种怀疑主义或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各种材料的求证与分析,各种知识的出场只是为了最充分地显示影响事件的各种不同因素。“真理”被变为无数个细节和碎片,它们各自发出声音,形成对话,互相消解或印证。“真实”既在这不断的求证中得到最大限度的彰显,同时,却又被无限的遮蔽。正因为如此,百科全书式小说常常又呈现出驳杂的美学风格,一种准确与驳杂,简单与繁复之间奇异的结合体。

李洱:老舍之死,傅雷之死,王国维之死,每个著名知识分子的死亡过程都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如果叙述出来,都可能是一个百科全书式叙事的典型文本。

梁鸿:知识性一直不为作家所看重。当代文学真正能够重视自己知识结构的作家并不多。通常都认为,一个作家并不需要那么深厚的知识修养,也不需要那么深厚的思想资源。

李洱:经常是这样,当他们觉得自己要写完的时候,他们会去深入生活,会去采访几个事件,没有看作这是平时的积累,他们认为深入生活会比知识积累重要得多。深入生活回来之后直接带来一本书,它跟上次深入生活带来的书的观点基本上是一样的。我们的官方机构也鼓励这样的行为。

梁鸿:你在卷首语中特意这样叙述作者的身份与作用:“我只是收集了这些引文,顺便对其中过于明显的遗漏、悖谬做出了必要的补充和梳理而已。”你特意强调自己的“抄写者”身份。你特意让读者相信它的真实性、客观性,为什么?你试图传达出一种什么样的叙事观?我们知道,先锋文学是以寻找个人性存在为起点的,但是,在你的作品中,“个人”又隐匿了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这种变化是否意味着:对于写作者来说,个人的亲历性、个人的感知经验和感知模式都变得不可靠了,它只能通过“他者”的叙述来完成?

李洱:我认为还不是这样,当我强调“抄写者”身份的时候,我是想让更多的个人的声音呈现出来。如果不强调这一点的话,它就仅仅是一个写作者或者叙述者的声音。现在有很多叙述者,把一个声音变成多个声音。

梁鸿:福楼拜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看了将近一千五百本书,涉及历史、化学、医学、地质、考古等多门专业知识,只完成了《布瓦尔与佩居谢》的草稿。最后,他通过人物告诉读者,他的秘密心愿是重新做一个抄写员。它意味着,随着知识的不断进入,反而使福楼拜觉得无法完成个人的虚构叙述。卡尔维诺对此发出疑问:“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部未完成的小说的结尾:布瓦尔与佩居谢放弃了理解世界的愿望,甘愿重返充当代笔的命运,决心献身于在万象图书馆中手抄图书的辛苦工作。是否应该得出结论,认为布瓦尔与佩居谢的经验表明‘百科全书’与‘虚无’必定混合为一呢?……福楼拜亲自把自己改变成为一本宇宙百科全书,以一种绝对不亚于他笔下人物的激情吸收他们欲求掌握的每种知识和他们注定要被排除在外不得进入的一切。他这样长时间地不辞劳苦,难道是要展示他那两个自学成才人物所探索的知识无用吗?……或者,是要展示知识的纯粹的虚幻?”

李洱:每个作家都有这样的企图,想把整个世界放在一本书里。或者说,首先他想把整个世界放到他的书架上,成为私人图书馆。然后,把私人图书馆当中所有跟他有关的知识都搜罗到他的书里面。把整个世界的知识收集到一起,成为一条夜航船。很难说它是虚无,他要跟世界建立起复杂的联系,他会发现某一个作家的观点无法阐释一种看法。所以,就会产生福楼拜这样伟大的企图,这是一种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