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神话丧失后的乡土叙事(第3/4页)

梁鸿:读者实际上会陷入这种原乡的乡愁之中。看到你这种作品受不了,是因为你把一个喧嚣的、杂乱的、浮躁的乡村写了出来,它是真实的。进入城市的读者无法忍受这种乡村,因为他也已离开乡村,并逐渐把乡村诗化了。作家应该分清作家自身的精神背景与描述者生存背景之间的关系与某种实际的错位。这是不对称的。作家是宽广的、自由的,而乡村是被局限的,作家要求乡村与自己有同样的认知,但却无法给他们提供与自己同样的生活。你曾经说过,对于乡村来说,你是一个边缘身份的存在,你有切实的乡村生活经验,但起点却又是不同的,譬如别人偷苹果是为了生存,为了吃,你却是为了好玩。精神上并不属于乡村。这一思维起点对你的乡村书写有什么影响?好的,不好的。

李洱:我所有的小说都有一个叙述人,他总是与事件、与你所叙述的生活保持一定距离。你和现实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叙述人这样一种身份在我看来更为真实,因为你确实不可能完全融人那种生活,即使你下乡了,成为农民,你的知识储备和文化视野决定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无法用他们的声音来说话。当你用他们的声音说话的时候,你是矫情的。

梁鸿:南帆在评论《石榴树上结樱桃》时认为这部作品的“轻喜剧风格”使文本缺乏一种“激越的声音”和“深刻的矛盾”,“这部小说的叙述者人情练达,脸上挂着悲悯的微笑。他多半置身局外,叙述者与故事的距离即是幽默与调侃的空间。由于叙述者的智慧,种种矛盾的价值观念并没有迎面相撞,以至于不得不分出个青红皂白。相反,它们被巧妙地处理成一系列喜剧式的修辞,例如轻微的反讽,滑稽的大词小用,机智的油腔滑调,无伤大雅的夸张,适度的装疯卖傻,如此等等。这时,开怀一笑就可以将严重的问题暂时搁下。……圆熟的叙述是否同时表明,作家并没有及时地发现可能打破生活现状的力量”?之所以引这段话,是因为这背后还有一个大问题,对于书写知识分子生活或当代生活的存在性时,“反讽”作为一种重要的风格非常恰切,能够把知识分子的尴尬非常贴近地呈现出来,但是,对于乡村书写来说,它是否显得过于轻巧了一些?

李洱:这里面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当你用反讽写知识分子时,你仿佛在自嘲,当你用类似的笔调处理乡村题材的时候,你就仿佛是在嘲笑。这种感受也是阅读者的感受,阅读者是知识分子,他觉得是自嘲。阅读者如果不是知识分子,所以他觉得是嘲笑乡村。我认为我还是揭示了乡村的重大问题。

梁鸿:可能有一种普遍感觉,你没有触到乡村存在的文化内核,仅仅局限于事件的碰撞,没有进入乡村内部文化形态的影响,没有写出乡村的本质变化。

李洱:我对《石榴树上结樱桃》也有不满。我觉得还没有进入乡村的伦理层面,只是有所涉猎,还没有进去。它也使我思考一个问题,长篇小说是否要围绕一个事件来写。当长篇小说仅仅围绕一个事件来写的时候,你的许多闲笔,许多生活的细枝末节无法顾及到,这些东西没有参与事件情节进程,只好忽略掉。有时候是叙述的原因,而不是作者没有发现。我经常有一个想法,想再写一部乡村小说,但它必定与《石榴树上结樱桃》有所重复,我又不大愿意去重复一件事情。

梁鸿:我还是有一种疑问,如此理智的开始,对于文学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前面我们谈了《石榴树上结樱桃》叙事风格所带来的新的意义,但似乎也不能否认,这种光裸之后的琐碎与丑陋,这种对乡土中国元叙事的取消带给人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还隐藏着更为重大的问题。如果整个民族都失去了建构精神故乡的冲动,以如此科学、冷静的目光审视中国生活,审视古老的大地、山川、河流,而不产生任何更为深沉的悸动,那这个民族将会多么贫乏。这真是矛盾的存在。你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或者,对于你来说,这能成为问题吗?它是否暗藏着更为深刻的意义?

李洱:以前的整个中国文化是保留在乡村的,不管这个社会出现了多么大的变化,乡村是没有变化的。乡村的变化仅仅表现为鲁迅小说中的那个门牌号的变化,辫子的变化,朝代变了,只是政治符号的变化,整个乡村基本的精神结构是没有变的,它保留了中国文化的特色,传承了整个文化,它是与中国根深蒂固的生存方式相联系的。到1949之后,党的意识形态一直贯穿到乡村的时候,整个山村和中国城市一起开始剧烈地摇晃,当城市的文化被连根拔起的时候,农村的文化结构也被打乱了,从那个时候起,中国的乡村已经没有完整的乡村的。当全球化浪潮来临的时候,当求富成为民族精神最兴奋的一点时,我们再想保留那个完整的乡村几乎是一种痴心妄想。当中国传统文化从乡村被迫撤出,被粉碎时,整个民族精神的根基也动摇了。我现在只是写出了这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