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们长大以后怎么办”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三(第2/6页)

问:我从一个纯粹的读者的立场来看,太多的批评文字无味无趣,也不见得有多少见识,不如那些毫无干系的读者,常常会给作者带来惊喜,至少是一点有意思的意外吧。

答:有些场合,我有时会遇到读者说他知道我。为了和一些真正的读者交谈,我会开玩笑地问他,哦,你说你知道李洱啊,那个“洱”字是哪个字啊?如果他说错了,我也不便当场指正,我会想办法溜掉。如果人家说对了,我就想,大概人家真的看过我的作品。人家要是和我谈作品,我就认真地听听人家的看法。就在上个星期,北京理工大学的一个人,我并不认识,他写信到杂志社问我,《花腔》写的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是山西人,说他有空想到小说中提到的二里岗去一趟,凭吊一下二里岗战场。你一听,就知道这个人对文学是个外行。可我仍然很高兴。因为我写这篇小说,就是要让人把它当成历史的一部分。

这样的“错误”,专业读者当然不可能犯。还有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很多专业读者读《花腔》,反而难以读进去。为什么?因为他对小说的形式,对讲故事的方式,有较固定的看法。如果你的小说与他的看法相异,他接受起来反而有难度。倒是那些非专业的读者,他不管这些,他只关心真实不真实,准确不准确,好看不好看,有趣不有趣,小说给他提供了哪些有意思的信息,这样他读起来反倒顺畅。这篇小说交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时候,责编刘稚女士对小说的印数没有把握,她就找了几个人来看,其中有批评家、职业编辑,也有她的母亲和她家的小保姆。她就发现,她母亲和她家的小保姆,读起来最快。而一些批评家和职业编辑反而读得磕磕绊绊的。很有趣不是?

问:我很喜欢你的小说,但我要避免读者以为我在拍马屁,所以我要说明这与我的鉴赏力和你作品的质量没有什么关系,而是跟我个人的趣味有关,或者说是因为我可以借你的作品浇自己的块垒。

答:很高兴我的小说能被你喜欢。能被你喜欢,我何止是高兴?说激动也不过分。

问: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现在文学创作整体水平不高,甚至很低,原因在于作家和著名作家太多了,而每一个作家又写得太多、太多了。当然写得慢发得少不一定好,写得快发得多不一定不好。也许我这个想法太老土太冬烘了:即使是一个非常天才的作家,如果写慢一点,比如把写两部小说的经历用在一部上头,或者修改、重写,是不是比被人催着等米下锅会好些呢?

答:中国作家整体创作水平不高,我想与作家写作快慢有关系,但主要问题好像比这个要复杂。我想,它涉及现代汉语的表现力问题,涉及文化传统的问题,涉及当代中国的复杂状况如何用文学来应对的问题。作家的个人才能当然与作品质量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也很值得探讨。

几年前我看到张志扬教授的一个说法,当时深有同感。他的大意好像是说,汉民族和犹太民族承受的苦难几乎相当,但汉语在传达这种沉重的苦难的时候,往往就会失重。而犹太人,不管他是英语写作,还是用别的语言来写作,比如用匈牙利语来写作,却没有这种现象。汉语似乎无法准确地表达中国的奥斯威辛。这当然首先是文化问题,跟我们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前几天,我看到上海的王鸿生教授的一个演讲稿,他梳理了汉民族的叙事历程,谈到汉民族的叙事历程与其他民族相比有其特殊性,比如汉民族的神话没有系统性,没有自己的谱系,汉民族从来没有真正的史诗,在语言上没有自己的“族徽”。他提到的神话问题,我在写作《遗忘》的时候,曾下过一段工夫,当时就感触颇深,因为我发现我们的神话故事是破碎的,谱系非常混乱,几乎理不出一个头绪。我想,这些,都对我们的叙事传统有深刻的影响。

而更为现实的问题是,当代中国的巨大变化,用文学语言去应对的时候,确实会出现捉襟见肘。生活变化得太快了,礼崩乐坏,分崩离析,让我们目不暇接。所有人都成了刘姥姥,连凤姐也成了刘姥姥。我们甚至连刘姥姥都不如,刘姥姥到最后还可以出面救出巧儿,而我们连自己都无法保命。生活的巨大浊流几乎将所有人裹挟而去,而去往哪里,却没有人知道。这样一种混乱,我们的古典文学,我们的现代文学,新时期文学,我们在新时期以来广泛接触的西方现当代文学,都没有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个有效的可资借鉴的经验。所以,我常说,现在的作家,当然我指的是有些想法的作家,他的写作几乎是无本可依,面对复杂的世界,写作者真的就像一个孤儿。去年,在一个研讨会上,我大胆说出了一个真实的想法:就是曹雪芹再世,在表现当代生活方面,他也不见得比现在的作家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