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时代的小说 2010年5月20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上的演讲(第2/8页)

有一个英国人,叫戴维·巴特勒。他的《媒介社会学》影响很大,据说也是高校研究传媒的人的必读书。关于大众传媒,戴维·巴特勒有很多名言。他说媒介信息就像皮下注射器一样,轻松注入人的皮肤,使个人无力抵抗。哦,他说的这不是吸毒吗?那么在面对媒体的时候,个人就会显得既孤立又脆弱。他们在顺从地接受影像的同时,也顺从地接受了摄像机背后的价值体系。他的另一句名言是,传媒提供了自由的假象,就像拴在皮带上的狗,掩盖了一个被约束的现实。好啊,我们看那条狗,它连撒尿都无法选择自己喜欢的树。主人让它往哪棵树上尿,它就往哪棵树上尿。确实,很多时候,面对着各种强大的电子媒介,强势的传媒系统,我们的大脑、身体,好像被植入了某种芯片,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按照它发出的指令行动。连最具有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似乎也无法逃脱它的指令。电视说书人易中天不是有一句名言吗,说孔子如果生活在今天,肯定也会上电视的。不然,像他那样坐着牛车四处讲学,也太辛苦喽。我最近写的一部小说,涉及孔子讲学的事,我顺便做了个考证,孔子坐的车,车轮是用楢木做成的,就是电影楢山节考的那个“楢”字。确实很辛苦。易中天当然是坐着飞机,在恒温的电视演播室讲的。易中天的想说的是,学者们都不会放过大众传媒这样的平台,愿意在大众传媒上露个脸。当然我对易中天的说法持疑义,至少我不愿意到电视上露脸。凤凰卫视希望我去讲,我告诉他们我真是不喜欢在电视上露脸。这里可以开个玩笑,现在女孩子的脸蛋都比以前漂亮了。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理在作怪,后来发现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因为有些女人也认为,现在的女孩子们确实比以前漂亮了。要知道,要让女人说出另一个女人漂亮,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么为什么会变漂亮呢?这与其说是化妆术、美容术起了作用,是食品结构的改变起了作用,不如说是一种共同的审美的标准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女孩子脸蛋上的骨骼的变化以及肌肉的生长态势,预先规定了她们的一颦一笑。

在这样的背景下谈文学虚构,真是吃力难讨好。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相信大家都会与我有相近的感受:受大众传媒影响最大的,应该是作家这种职业。许多人都认为,与其读小说,还不如看报纸,看电视新闻。有许多大教授大学者,都是报纸迷。我看过北大的一些教授对王瑶先生的回忆。王瑶教授每天都要看十几份报纸的,看完之后,还要评论一番的。以前,我经常听人说,外国人一上火车,就拿起一部长篇小说看。很多人很羡慕,尤其是作家们羡慕:看看人家,看看人家的读者。可是,我在国外看到的情况并非如此。国外的地铁上,人们拿的也都是报纸嘛。其实我们的地铁上面,也有很多人捧起书看的,当然那不是小说,可能是公务员考试的资料。人们之所以舍小说而读报纸,舍小说而看电视,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可能是人们觉得新闻报道是真实的,是非虚构的,而小说是虚构的。小说是通过虚构达到真实,需要通过一个转换,而新闻报道直接面对真实。与小说相比,报纸、电视似乎更有现实主义精神,上海的张三就是上海的张三,不可能是北京的李四、河南的王麻子一起勾兑出来的张三。当然,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连傻瓜都知道了,新闻并不都是真实的,通过剪辑、通过信息的重新编码,即便新闻的所有素材都是真的,它最后得出的结论也会是假的,新闻惯用的伎俩就是用一个真实去掩盖另一个真实,或者用局部的真实去掩盖更大的真实,从而得出一个虚假的结论,创作出一个新的谎言,差不多成了用非虚构的形式出现的虚构文学。所有从事过媒体工作的人都知道,在这方面,我们有许多非常丰富的经验。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会出现在有新闻检查制度的国度。我们知道美国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记者克朗凯特,他同时也是电视新闻主播。世界各地的新闻主播制度的兴起,就是源于这个克朗凯特。美国曾经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新闻栏目,栏目的名字就叫《克朗凯特晚间新闻》。从克朗凯特开始,电视新闻主播开始全面介入整个新闻流程,从选材,到拍摄,到后期制作,再到配发广告,全面掌控整个生产流程。我们留意一下中国的电视新闻杂志就会发现,白岩松、水均益们也试图向这方面靠拢,当然他们比人家晚了三十年。当时克朗凯特的影响有多大呢?他可以影响美国社会,影响冷战格局,也就是说他可以同时影响东西方两个阵营。当年的约翰逊总统有一句话,说他可以不听国会的,但必须听克朗凯特的。不听国会失去的是选票,而不听克朗凯特将失去美国的民众。就是这个克朗凯特,被认为是“美国最值得信任人士”。那么这个人最担心什么呢?他最担心街上的老太太走过来对他说,老弟,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并不全都是真话。我也曾在一篇小说中开玩笑,说这个世界上谎话说得最多的,就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他们每天都字正腔圆地说着谎话,巧言令色啊。但是,尽管我们知道这种以非虚构面目出现的镜头、文字、图像有可能包含着更大的虚构,但是很多人,包括我,包括前面提到的王瑶教授,还是愿意把很多时间交给电视、报纸、网络。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虚构是否还有必要?在大众传媒横行霸道的时代,小说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