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人的困境
住进疗养院的第二年,父亲的腿越来越没力气,所以我们散步的距离也越来越短。在疗养院内,他虽坚持自己走,有时也会接受护工的帮助。但对他来说,要是走到院外陡峭的车道和下方崎岖不平的山路,都有摔倒受伤的风险。所以,我们沿着乡间小径的晚间散步也即将结束。
父亲向来喜欢在客厅消磨夜间时光。一个冬夜,看见我走进来,他虽然非常高兴,却以为那是1912年。他先是谈起“那个高大的男人”,接着又提到一个名叫“天堂之门”的罗马天主教会。他曾对我说,这个教会令人印象深刻。南波士顿差不多只有他们一个犹太人家庭,该教会里的一个牧师还曾是祖父母的好友。
关于那个牧师,他说:“过去常在周五晚上与我们共进晚餐。他喜欢我母亲的手艺!母亲把晚餐端上桌前,他会先跟父亲在厨房来杯荷兰杜松子酒……
“有一天,他带我去看一场贯穿南波士顿的大游行。他把我举到肩上,让我能看到人群之外的一切。有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一辆敞篷车里,不住地冲人群挥手。我很想知道他是谁。那位牧师说:‘你正在看的那个人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就是坐在车里的那个男人,他叫威廉·霍华德·塔夫脱。’”
“现在,我才意识到,那个高个子男人来波士顿多半是为了竞选连任。当时,我只有6岁。所以,那年应该是1912年。西奥多·罗斯福另立门户,靠麋鹿党的投票与对手平分秋色,也是在那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也是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当选的原因。”
“当时,我自然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那位牧师也想让我分享当时的快乐。我很喜欢他。数年后,我曾试图寻找他,却被告知他已过世……”
如今,待在疗养院的父亲虽然记忆力逐渐衰退,6岁时让他惊叹的种种细节,以及与那位友好的牧师打交道时被举到肩上的事,他却依然记忆犹新。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刚去看望父亲时,他似乎没有认出我,但一个护士进屋时,他却让我吃了一惊。
“我想,我还没有向你介绍我儿子吧。”他说。
他那依旧温和的声音,不禁让我想起10年前跟他在哈佛俱乐部共进午餐时,他的一位医生朋友顺道经过我们餐桌的情景。
后来,那天晚上,他还跟我讲起一个名叫丹尼·苏利万的男孩——他是父亲小学时的玩伴。他一度问我:“你看见妈妈了吗?”说起我母亲时,他不是直呼其名,就是说“你母亲”,却叫他自己的母亲“妈妈”。我想,那一刻,他多半把我当成了他的弟弟。
他看上去并不忧郁,所以跟他在一起还是很快乐的。困惑显然让他不安,却似乎并未使他害怕。而且,在疗养院中,他对周围偶发事件——比如紧急医疗事故——做出的迅速反应,还会时不时让护工们大吃一惊。一天夜里,一位前来看望病人的女士突然昏厥,看样子似乎已经进入休克状态。父亲立刻蹲下来,抓起她的手,去探腕间的脉搏。为了保险起见,他还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护士赶来为止。
还有一天晚上,我刚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用意第绪语[1]说了些什么。这种只有祖母才会说的语言,我已经很多年没听他说过了。于是,我问他:“爸爸,你还能用意第绪语念自己的名字吗?”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赫谢尔·勒本。”(在英文中,他的名字应该念作“哈里·利奥”。)然后,他一把搂住我,哭了起来。
“我这一生过得还行,对吗?”他问。
“是的,爸爸,”我对父亲说,“你这一生过得精彩极了。你对我们都很好。”
每次去疗养院,我都会尽量带上我的狗。因为只要有它在,父亲都能完全平静下来。这是条名叫“小淘气”的金毛猎犬,从小就常常跟父亲一起玩。它非常喜欢父亲,当然不在乎他是否清醒。
“哦,它又来了。”他会边说,边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一天晚上,刚走到门口,我就解开了“小淘气”的皮带。它绕着走廊里的病人跑了一圈,接着便冲进客厅,跑到父亲最喜欢的沙发旁,一屁股坐在了他跟前。
它抬起爪子。
“乔纳森来了吗?”
那一刻,我还在门口呢……
见到我来,他通常都会叫我的名字。有时,他也会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跟前,努力望着我的眼睛问:“近来怎么样?”如果我告诉他自己之前一直在纽约,他就会非常宽容地找些我为何会待在那里的理由。他可能问:“事情都办完了吗?”或者是:“那里的人对你怎么样?”如果看见我有些疲惫,他会催促我休息;如果看见我有焦虑的神色,他则会说:“放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