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家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直为是否要对疗养院下最后通牒犹豫不决,而西尔维娅、亚历杭德罗和其他轮班的护工们依然开开心心地陪着父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和晚上。在此期间,我也经常驱车前往疗养院,陪他共度傍晚时光。

6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像夏天,7月的第一周甚至算得上炎热。我住的那个小镇上,十几岁的男孩和年纪稍微大点儿的男人都带上渔具,到横穿镇中心的一条河流边钓鱼。树冠华盖轻笼水面之际,他们常常在那里待到日落西山。

一天晚上,跟父亲同坐在阳台上时,我告诉他那天下午我看见一群男孩在我家附近的一块凸岩下钓鱼。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在缅因州一个湖泊中钓鱼的情景。那时候,我估计才8岁或10岁。我抬起手臂,模仿抛竿,做了个大幅度的摆臂动作;他也如曾经教过我的那样,跟着摆动了一下手臂。

我发现,他这么做或许并没有受到任何回忆的影响,也许只是自动模仿我的动作而已。但他的眼睛亮了,即便没有说出任何跟往事有关的话,他还是重复了几次抛竿动作,目光越过阳台的木制围栏,遥遥地望向远方,好似看到了插着鱼竿的那个地方一般。

对我来说,那些钓鱼之旅中发生的每件事都好似伟大的冒险,比如,走上码头做准备工作、进入幽暗的松林深处、抵达一平如镜的水边,等等。通常,我们都会租一艘船尾有马达的划艇。在越过开阔的湖面后,我们便会关掉马达,用船桨把艇划到清晨会有鱼儿觅食的某个小湾。我们轮流站上船头,努力选择一处尽可能离岸较近的阴暗处抛下钓线。钓线经常卡在水面下的一块木片上,或被睡莲叶给缠住。每当此时,我们就得挪动划艇,尽量把手探到水下,努力解开钓线。要是解不开,便只能把线割断,另外上饵,重头再来一次。

父亲有各种尾巴上缀着亮丽彩色羽毛的鱼饵,一堆用肠线制成的细丝。我想,那些细丝一定是用来将鱼饵拴到钓线上的。此外,他还有一把弯弯的大渔人刀和数罐带窄喷口的油状物质。每样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在钓具箱的小格子里。那个钓具箱和那两根带卷轴、侧面看来如大理石般漂亮的鱼竿至今仍存放在我的车库里。大约一个月前,我再次打开那个钓具箱时,回忆顿时如潮水般随着那股混着其他味道的油味蜂拥而来。

我想过,某天一定要把它带到疗养院,说不定,那些银匙状的东西、夏威夷孑孓和其他令人着迷的诱饵,也会让父亲如我一样,生出几分兴奋之感。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始终没有把它带去那里,或许,我是害怕它已经对他失去意义了吧。打开箱子后,他可能好奇地往里张望,却很可能一脸的困惑与迷茫。我想,我或许已经下定决心,它已经成为车库里的一份回忆,应该永远待在那里。

那个月和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又回到公寓,继续跟母亲聊这个话题。我想确定她没有改变主意,但每次问她此事,她都会打断我。

“别再老提这件事了。”她说,“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下定决心了吗!”

一天晚上,她睡着后,我走到客厅,在父亲办公桌前待了一会儿,翻看他把大部分资料打包寄到我家后仍留在抽屉里的一些文件。在一个他并未贴标签的文件夹里,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份尤金·奥尼尔临终遗嘱[1]的副本。遗嘱上的日期是1948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这显然是卡洛塔交给父亲,让他存入自己资料保险箱的。(这位剧作家去世前,遗嘱还会被修改两次。)我还找到几封卡洛塔寄给父亲的信,并吃惊地发现了一封奥尼尔为其狗狗写的遗嘱。

我把文件夹和其他几样东西都带回了家,以便细细察看。剧作家为这条名为斯维尔达纳·恩布勒姆(奥尼尔叫它“贝勒姆”)的大麦町犬写的遗嘱[2]甜蜜、温馨又俏皮。人们几乎很难相信,它竟出自一个如此痛苦忧虑、暴躁不安,大多数作品都异常严肃的剧作家之手。

“我,斯维尔达纳·恩布勒姆……”贝勒姆的遗嘱这样写道,“多年的生活重担和不堪病弱的身体让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此,我借由主人之手,写下我的临终遗嘱……如今,我已经又瞎又聋又跛,甚至连嗅觉也丧失了。即便一只兔子从我鼻子底下蹿过,我或许都察觉不到……我想,生活已经在嘲笑我的苟延残喘……是时候跟这世界说再见了……

“狗不像人那么害怕死亡。对我们来说,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了之后可能发生什么事,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