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家(第4/6页)
这个文件夹里只有一张瑞士“美岸酒店”的信纸,由此可见,父亲终究还是接受了乌纳的邀请,和母亲前往瑞士,与乌纳夫妇在其位于科尔西耶·沃韦小镇的家中会面。科尔西耶·沃韦离洛桑大约12英里。“我觉得自己必须遵守诺言……于是,我去了。乌纳一直在轻轻呜咽。”父亲这样写道。虽然他们随后还聊过几次,但父亲明显在第一次会面后就于当天夜里做了记录。
父亲多年前写下的这些资料,再次让我想起他对奥尼尔的感受。通常来说,人们往往认为奥尼尔是个冷漠疏离、只忠于自身创作的人,但父亲仍觉得他非常忠诚。奥尼尔(聊天中,父亲经常叫他“吉恩”)对父亲与日俱增的依赖,为父亲带来了他职业生涯中最耗费精力,也最辛苦的一段医患关系。但在那两年半时间里[7],照顾这位他无比尊敬的作家,父亲得到的满足感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无法比拟的。
奥尼尔相信,自己并非仅仅是个与本国其他五六位大剧作家齐名的杰出作家。我想,大多数剧院史学家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正如大多数评论家所见,他在戏剧上取得的伟大成就,以及他那能引人愤怒哀恸的能力,足以让他与奥古斯特·斯特林堡、亨利克·易卜生和伟大的法国古典主义作家高乃尔·拉辛比肩。我父亲也曾大胆地这样评价道:“至少,他已经接近古希腊悲剧作家……”
现在,突然有机会了解这个男人全部的情感世界,并在其首肯下,想尽办法平复他长久以来的混乱心绪,对我父亲来说,无疑是他临床治疗的一段巅峰经历。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自己有义务将父亲托付给我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甚至包括某些不太重要的辛辣讽刺、细枝末节的文坛逸事,或插科打诨的琐碎趣事。
有次检查时,奥尼尔玩性大发,脱下浴袍,非让父亲穿上不可。父亲说,那件浴袍非常贵,估计是卡洛塔在巴黎或纽约的某家精品名店给他买的。“这衣服衬得你格外高雅。”奥尼尔点评道。父亲说,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滑稽,因为奥尼尔比他高,“对我来说,那件浴袍实在太大了。”他说,奥尼尔“见我穿着那件几乎拖地的浴袍,还努力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简直笑得前仰后合”。
这会儿,夏天几乎已经过去。曾经给父亲带来无数爱与欢乐的“小淘气”开始在迅速增长的恶性肿瘤下备受折磨。最近几个月,它身上癌症的发展速度都一直低于医生的预期;然而,上天对“小淘气”的恩惠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8月的最后一周,它彻底闭上了右眼,也没有力气上楼到我身边睡觉。此外,它也开始失去胃口,除非我用手喂食,否则就不吃东西。我知道它大限将近,要是再努力将它留在这个世上,就是不对的了。
一天晚上,我把它放进车里,带它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它太虚弱,既无法爬上他的膝盖,也没法再跟父亲玩他一直都很喜欢的抛接游戏。它只能蜷在父亲面前的地毯上,在他弯腰抚摸它的耳朵时舔舔他的手指,抬头望着他。此时此刻,它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一年前,母亲居住的那幢大楼业主更改了那里的宠物条约。因此,母亲只在8个月前的冬天见过“小淘气”一次。当时,我成功说服看门的那位女士为我破例一次,把“小淘气”放上楼,给母亲一个生日的惊喜。
当时,“小淘气”还没有那般萎靡不振。它像往常一样蹿进母亲房间,跳上她的床,舔了她满头满脸的口水。“小淘气”简直是坐在了母亲身上,她却并不在意。接着,“小淘气”又冲进客厅,在一张椅子上找到母亲给它的玩具小熊,一口把它拽下来,拖到房间另一头,毫不怜惜地摇来晃去。
一周后,母亲说她梦见了“小淘气”。“我们带它去四季餐厅(父亲生病前,他俩有时会去那吃晚饭)。一群小女孩在门厅玩耍,女孩们往它脖子上套了根长长的粉色缎带,然后围着它一边转圈,一边唱《山谷里的农夫》。然后,它也跟着她们跳起舞来!
“它摆动着四条小腿,跳得可好了,让每个人都惊讶不已。”母亲说,门厅的里一个男人“是搞电影的”,他立刻拨通了一位电影经纪人的电话,称,“他们决定拍一部‘小淘气’在这儿跳舞的片子!”
另一天夜里,母亲又做了个关于“小淘气”的梦。她梦见我上大学前认识的一个男孩(她向来不喜欢他)试图杀掉“小淘气”。梦中,我父亲说:“我不相信他,看来我是对的,我一直都知道他人格扭曲。”不过,母亲也说,她在梦中问自己:“这事是真的吗?我醒了吗?还是仍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