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玉鸟的悟空
我从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开始迷上古董,特别是古玉,一迷十几年,直到现在,如果阳寿允许,估计还会再迷很多年,直到老天让我去另一维空间。开始喜欢古玉的时候,我没动大脑,似乎凭简单的直觉就立刻从后脚跟到头顶心爱上了这类温润、滑腻、灵性盈盈的半透明的石头,仿佛在鸡鸡觉醒期,凭简单的直觉就立刻从后脚跟到头顶心迷恋上了温润、滑腻、灵性盈盈的半透明的姑娘。
喜欢一段时间之后,我理科生的毛病开始犯了,开始思考这种喜欢背后的动机、欲望、需求、激素、基因编码。我发现,爱玉非常符合金牛座贪财好色的天性。
爱玉因为爱财。我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基本都在麦肯锡做管理咨询,公司规定很严,不能买卖和客户相关的股票,这个“相关”定义得非常宽泛:客户本身的股票不行,客户任何一个下级公司的股票不行,客户上级公司的股票不行,客户的客户以及供应商的股票也不行,客户竞争对手的股票也不行。在那段时间,麦肯锡在大中华区的人数还不多,我的工作涉及好几个行业,基本上我能看上的股票都不能买。后来我加入了我的一个客户,一个央企集团,业务范围涉及除了军火和文化之外的几乎一切领域,我负责战略,是集团下面六个上市公司的董事,公司律师和我谈话,给我看了看日历,告诫我,因为上市公司各种公告和监管要求,一年内我可以自由买卖公司股票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我于是放弃,说,我过去在咨询公司就不能买卖股票,现在又有这么多限制,我就算了,我今生和股票无缘,就像我今生和各个阶段的班花无缘一样。我也知道,现金长期留在手里一定是亏,不能买卖股票,就买了一点房地产,但是房子多了太麻烦,每个都要配窗帘、马桶、洗衣机等一切世俗物件儿,就买了一些古玉。我是这样想的,古代已经过去了,所以古玉的供给量有限,只要世界基本和平,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爱上古玉,所以古玉的价格至少能跑赢通货膨胀;而且古玉不需要特殊的存储条件,扔在柜子里就好了;并且还可以时不时拿出来摸摸、戴戴、用用,一边使用一边保值、增值。每每想到这儿,我这个金牛座就笑出了声儿来。
爱玉因为爱美。玉太美了,中国古美术的顶峰在高古玉和高古瓷,而高古瓷最高的境界还是“饶玉”,用瓷土和釉烧出不输玉器的美感来。我们从小缺乏美学教育,街上的建筑一个比一个丑、日用品一个比一个丑、人一个比一个丑,放几块文化期的碎玉在案头、床头、手头,时间长了,能弥补一下少年时代以及如今日常里的美感缺失。
爱玉因为爱历史。尽管中国有世界上最全的文字历史记录(《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但是总觉得光读文字不足以深入中国历史。第一,《二十四史》等断代史都是官修,在儒家赤裸裸的实用主义传统下,官修就难免粉饰和歪曲。第二,《资治通鉴》等通史往往以断代史为基础,断代史基础好的部分,通史就精彩;断代史基础不好的部分,通史也不精彩,连《资治通鉴》这么伟大的通史也逃不掉这个规律。第三,文字总是具有欺骗性,不如实物来得实在。白居易再费力气用文字描述杨贵妃的美丽,“芙蓉如面柳如眉”,也不如我看到一只唐代一级白玉的镯子更容易想到杨贵妃白玉一样、凝脂一样的胴体。
爱玉因为爱写作。写作说到底是写人性,作家说到底是挖掘人性的矿工。玉,欲;藏玉,藏欲。古玉真是体会人性的好东西,藏玉的过程往往触及人性的底层实质。古董这一行不禁骗。对于任何一件拍品,任何拍卖行都不保真、不保证到代,包括最知名的佳士得和苏富比。在过去买古玉的十几年里,我只遇到三四个眼力好的人,还有三四个眼力还行的人,其他都是假行家。而这三四个眼力好的人,因为屁股坐在不同的板凳上,出发点就不同,利益诉求就不同。同样的一块玉,给他们三四个人看,意见一致的时候也就一半,而另一半的时候,意见分歧很大。真伪辨别之后,还有价格:贵了?便宜了?贵多少?漏捡得有多大?即使用一个合适的价格得了一块爱不释手的老美玉,得失、聚散、伤残,仍然逃不出人性的桎梏。
前些日子心烦,周末在香港逛荷李活道,在一个买了五六年古玉的店里坐坐,店主像往常一样摆好软绒托盘,拿出十来块古玉,我眼睛一亮,按捺激动,问店主:“你推荐我买哪个?”店主的推荐和我激动的点一样,是块红山的玉佩,典型的红山黄玉,硬度好,油性好,局部红沁,玉佩表面宝光隐隐,主体是一只飞翔的大鸟,昂首,嘴上叼了一只小鸟,收足,爪子抓了一条鱼。大鸟似乎刚刚抓到一条鱼,衔了小鸟,要飞到一个安全舒服的地方,喂小鸟吃点鱼,自己也吃点。大鸟的眼睛里满满地都是收获的喜悦和替小鸟的满足。如果东西对,是能上收藏图录封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