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个人(第3/4页)

细细想来,周作人是最适合写民国的人,而且他也真的写了,还写了好多。

周作人生在晚清,长于民国,死于“文革”,活了八十二岁。他在私塾学的国文,之后因缘际会,精通日文、希腊文、英文,粗通俄文、德文、法文、世界语、梵文。他专业学的是工科,鱼雷、轮机等舰船操作,养活自己靠的是写作、翻译和教书。他生在浙江,后来北上南京、上海、北京,留学日本,再回国,再在北京待了很久,后来死在北京。如此古今中外文理兼修,东南西北到处走过,还娶了日本老婆,还坐过牢,还有个极其了不起的哥哥,还活得长,还写得多,在民国人物里,我找不出第二个了。

周作人笔下的民国教育是:在私塾先生的棍棒殴打之下学习《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从十三岁开始记日记,日记里开始记录的都是读《壶天录》《读史探骊录》《淞隐漫录》《阅微草堂笔记》《徐霞客游记》,等等。考试的题目是,“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竟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又如“问,秦易封建为郡县,衰世之制也,何以后世沿之,至今不改,试申其义”。都说万恶的旧社会迂腐陈旧,但是如果少年人在二十岁前能读通这类书,能独立思考回答好这类问题,这样的教育绝不能说是失败。

周作人笔下的民国革命是:“原来徐伯荪的革命计划是在东湖开始的,不,这还说不到什么革命,简直是不折不扣的‘作乱’,便是预备‘造反’,占据绍兴,即使‘占据一天也好’,这是当日和他同谋的唯一的密友亲口告诉我说的。当初想到的是要纠集豪杰来起义,第一要紧的是要筹集经费,既然没有地方可抢劫,他们便计划来拦路抢夺钱店的送现款的船只。”这个徐伯荪就是不久之后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徐锡麟。起义四个小时后被镇压,徐锡麟第二天被杀,心肝被恩铭的卫兵炒了吃了。

周作人笔下的日本是:“这印象很是平常,可是也很深,因为我在这以后五十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更或是修正。简单的一句,是在它生活上的爱好天然,与崇尚简素。”我看过很多说日本文化的书,周作人这句似乎平淡无奇的话总结得最好。

尽管周作人非常了解日本,他还是有巨大的疑问:“日本人爱美,这在文学艺术以及衣食住种种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中国的行动却显得那么不怕丑。日本人又是很巧的,工艺美术都可做证,行动上却又是那么拙。日本人爱洁净,到处澡堂为别国所无,但是行动上又那么脏,有时候卑劣得叫人恶心。”

周作人笔下的北京是,公开表演的京戏还有严重淫亵的成分,“我记不清是在中和园或广德楼的哪一处了,也记不得戏名,可是仿佛是一出《水浒传》里的偷情戏吧,台上挂起帐子来,帐子乱动着,而且里面伸出一条白腿来,还有一场是丫鬟伴送小姐去会情人,自己在窗外窃听,一面实行着自慰”。

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遍及北京的东南西北:宣武的补树书屋,后海附近的八道湾胡同,西城的砖塔胡同,城中心的沙滩,崇文门内的盔甲厂,海淀的勺园。往来的北京文化人里星光灿烂: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刘半农、钱玄同、陶孟和,等等。有超级自负的,在师范大学教大一国文,第一篇选的是韩愈的《进学解》,从第二篇到最后一篇选的都是自己的文章。也有爱招摇的,洋车上装四盏灯,在那时的北京没有第二辆,如果路上遇到四盏灯的洋车,就是这个人正在开心地前往“八大胡同”的路上。这些人也先后死去,“中年之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老朋友死了,周作人常送挽联,他的挽联比他的诗写得好。

周作人笔下的物价是,一九三一年翻译了四万字古希腊文,编译委员会主任胡适给了四百块翻译费,“花了三百六十元买得北京西郊板井村的一块坟地,只有二亩地却带着三间房屋,后来房子倒塌了,坟地至今还在,先后埋葬了我的末女若子、侄儿丰三和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学希腊文的好纪念了”。

其实,周作人对写作的意义和方式是有深入思考的,不是为了琐屑而琐屑、为了平而平、为了淡而淡。比如谈写作的对象:“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记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学问,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比如谈写作风格:“我写文章平常所最为羡慕的有两派,其一是平淡自然,一点都没有做作,说得恰到好处;其二是深刻泼辣,抓到事件的核心,仿佛把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去。”周作人写的那些花花草草、杯杯盏盏倒是从一个侧面构成了中国真实的二十世纪上半截,至少是一个有知识、有见识、有趣味的人提示的一个明确的角度。我一直怀疑所有新闻和历史著作的真实性,因为它们和权力离得太近、受写作者的主观影响太大。我更愿意相信文学的真实,它毕竟是一个心灵竭尽心力地对于世界的描述,多看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这个世界就逐渐丰富和真实了。唐有诗,宋有词,元有曲,明有《金瓶梅》,清有《肉蒲团》《红楼梦》,民国幸亏有他的杂文、老舍的小说和钱锺书的《围城》,一九四九年后和“文革”幸亏有王小波、阿城的小说和杨绛的《洗澡》,否则真不太容易知道那时候的日子是怎么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