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奶

那个夜晚,风声把一个女人的叫唤引向很多年前,她张开的嘴被一个黑暗的吻接住,那些声音返回去,全部地返回去。

像一匹马,把车扔在远路,独自往回跑,经过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

像八匹马,朝八个方向跑,经过大地上的所有村庄。沿途每扇门敞开,每个窗户推开。一个人的过去全部被唤醒,月亮在每个路口升起,所有熄灭的灯点亮。

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夜晚,风声把每个角落喊遍,没有一粒土吹动,一片叶子飘起。她的儿女子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黑暗中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家之长的大儿子,像在白天说话一样,大声爷气的鼾声响彻屋子。妻子在他身旁轻软地应着声,几个儿女长短不一的鼻息表现着反抗与顺从。狗在院墙的阴影里躺着,远远的一声狗吠像是梦呓。院门紧闭。她最后的盛开无声无息,没有人看见那朵花的颜色。或许她是素淡的,像洒满院落的月光。或许一片鲜红,像心中看不见的血一样。在儿孙们绵延不断的呼吸中,她的嘴大张了一下,又大张了一下。

多少年后他们听见她的喊声,先是儿子儿媳,接着孙子孙女,一个个从尘土中抬起头,顺着那个声音,走向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在那里,所有道路被风声扫净,所有坎坷被月光铺平。

风声在夜里暗自牵引,每一阵风都是命运。一个夜半醒来的女孩子,听见风拍打院门,翻过院墙拍打窗户。风满世界地喊,她的醒是唯一的答应。整个村庄只有她一个人被风叫醒,她睁开眼,看见黑暗中刮过村庄的一场风,像吹散草垛一样吹开她的一生。她在“呜呜”的风声中 ,看见她的出生,像一声呼喊一样远去的少女光景。接着她看见当年秋天的自己,披红挂彩,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见她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多年的生活,像月亮下的睡眠一样安静。风把一切都吹远了。她还看见她的一群儿女,一个个长大后四散而去,像风中的树叶。她始终没有看清娶她做妻的男人的脸,从第一夜,到最后一夜,她一直紧闭双眼。

在我身上跑马的男人是谁呢?

男人像一个动物,不断从她身上爬过去。

仿佛每天这样,熄灯后男人会很正经地睡一阵。满炕是孩子们翻身的声音,一个的脚蹬着另一个的埋怨声。接着,是他们渐渐平缓的呼吸,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梦话。

这时男人便窸窸窣窣地爬过来。先过来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服,脱掉上衣和内裤。接着过来两条腿,一条跨过她的双腿,放到另一边,一条留在这边。然后是一堵墙一样压下来的身体。整个过程缓慢、笨拙,偷偷摸摸。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一块地一样平躺着,任他耕耘播种。男人也像下地干活一样,从不知道问问那块地愿不愿意让他种,他的犁头插进去时,地是疼还是舒服。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话,始终紧闭眼睛。

这个男人已经爬过我的二十六岁了。

一个晚上,她在他身子下面忧伤地想。她不知道她的忧伤是什么。每当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双臂便像翅膀一样展开,感觉自己仰天飞翔。她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男人越往下用劲儿,她就飞得越高,都飞到云里去了。

后来孩子满炕时,她的双臂只好收回来,不知所措地并在身边。她觉得似乎应该动动手,抚摸一下男人的脊背,至少,睁眼看他一眼。可是,她没有。

每年春天,男人拉一些种子出去,秋天运回成车的苞谷麦子。在她的记忆中,春天秋天就像一天的早晨黄昏一样。她日日在家照料孩子,这个刚能走路,另一个又要出生。她的男人一次比一次播得及时,老大和老二相距一岁半,老二老三相差一岁三个月,老三老四以后,每个孩子只相距一岁或八个月。往往这个还在怀里没有断奶,那个又哇哇落地。哥哥弟弟争奶吃。她甚至没有机会走出村子,去看看男人种的地。有一个下午她爬上房顶,看见村庄四周的油菜花盛开,金黄一片。她不知道哪一片是她男人种的。她真应该到男人劳作的地里去看看,哪怕站在地头,向他招招手,喊他一声,让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人,抬一下头。可她没有,她像一块地一样动不了。男人长年累月用另一块地上的收成,养活她这块地。

有一年他的男人都快累死,几乎没力气干床上的事,地里的庄稼一半让老鼠吃了。那一年干旱,人和老鼠都急了。麦子没长熟,老鼠便抢着往洞里拖。人见老鼠动手了,也急死慌忙开镰,半黄的麦子打回来。其实不打回来麦子也不会再长熟,地早干透了。

饥荒从秋天就开始了,场光地净后,男人装半车皮子,在一个麻麻亮的早晨,赶车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