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又亮了
你父亲早就不在了,你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你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是不是?
我们帮你记着呢。
当时你没长大,不要紧,我们长大了,村里有大人呢。
我们不会让你吃亏、做傻事。
不管什么时候,村庄总会有几个脑袋是生的,几个是傻的,几个半生不熟,但总会有几个熟透了。这就行了。
有这几个脑袋村庄就不会做出傻事。
你父亲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们知道。
我们帮你父亲上了路。
你父亲是个瘦高男人,背有点驼。不过他扛锨的时候,就看不出来。他的胡子眉毛都重,嘴埋在胡子里,眼睛埋在眉毛里。
你母亲一直瞒着你,说你父亲跑顺风买卖去了。
村里谁家的人不在了,都说跑顺风买卖去了。虚土庄没有埋过一个人。
我们把死亡打发到远处。
死掉的人,都被放在一辆马车上,顺风远去,穿过荒野和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一路上没有人阻拦这辆马车,所有村庄敞开路,让这辆马车“嘚嘚”地跑过去,一直跑到马老死,车辕朽掉。
你说,你一直在沙沟那边的村庄里。
只要离开这个村子,你在哪儿都一样,我们不管。
我们想你也跑不远。
我们让你放开腿跑,给你三十年,你也跑不了多远。到时候我们放出一条狗,就能把你撵回来。
你攥在我们手心里呢。那时我们想,你就是让狼吃了也有骨头在。我们找过你的骨头,对着每个路口喊你的名字,你肯定都听到了,却不答应。
你躲在那边偷听我们村里的事。
听见我们哭喊你高兴得很是不是?
我们相信你身体的大半截子生活在远处,不会对我们村子的事感兴趣。
但你身体最底下那一截是我们村的。
就像一堵墙,你在我们村打好基础,往上垒了几层,用的全是我们村庄的土,尽管没垒多高多厚实。
我们要把底下那一截子抽掉,你就会全垮下来。
只要是我们村出去的人,哪怕一生下就出去,我们也不用担心他会变成别处的人。
现在,你想好了就开始说吧。我们已经算好时间,你把那件事说完,天刚好黑。
我们就剩这一件事了,太早做完了,剩余下一截子时光闲闲的我们确实不知道咋办。
若太晚了,天黑下来,人站在暗处,一个看不清一个,说的全是黑话。
那个早晨,你看见的那个早晨,村里好多人赶车出门,到处是开门声,你是唯一一个看见自己走远的人。那个早晨你看见我们去了哪里?
后来的一个下午我们回来,仿佛从没出去过,但跑坏的马车和磨损的年龄告诉我们,确实有过一次漫长的奔波。以后我们再没看见早晨,它被不住长大的梦侵占了。我们醒来时总是中午,我们的早晨被别人过掉了。
我们不知道在过着谁的生活。天亮了又亮了,没有早晨。出去的人,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留在村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村里。一个黄昏外出的人陆续回来,好像又回到一起,又走到一条路上,坐在一根木头上。我们都在的时候,好像村庄是一个东西,我们一起说话、干事情,我们是他身上的肉,是他的鼻子眼睛和嘴。村庄又变成一个东西,谁也看不清的东西。我们不在的时候村庄又是什么样子。
听说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在村里干了好多事情,还当了几年村长。
我们走的时候村里就你一个孩子。多少年后,村里只有你一个大人,这是我们想到的。
当时,那个早晨,有人看见你坐在马车上,脸朝后,看着村子。
你别问谁看见的。那个早晨,村里一半眼睛在打盹儿,另一半中有五成盯着碗里,三成盯着锅里,其余两成眼睛没回来。
谁都会被看见,你看我们时另一个人正在看你,看你的那个人又被另一个人看见。
如果把这串目光一截一截连起来,你最终看见的其实是你自己。
村庄用这么多眼睛看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不被看见。
在村庄上面一千米高处有鹰的眼睛,五百米处有云雀的眼睛,十米到一百米高处,各种鸟的眼睛都有。
在三米深的地下,蝎子的眼睛盯着一百年前那些人走过的路,一米深处,蛇和老鼠的眼睛注意着密密麻麻的根须间发生的每一件事。
挨近地面的浅土中有蚂蚁和蚯蚓的眼睛,地表处有仔细的羊的眼睛,每棵草叶每朵花瓣都被看见。头顶上还有马和骆驼的眼睛。
它们都是村庄的眼睛。
人的眼睛交融在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不被人看见。我们这么多眼睛,看了这么多年,谁也不敢轻视我们没看见的。
就像我们不敢轻视你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