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的郑重其事
谈果戈理《鼻子》的开头
尼古拉·果戈理的《鼻子》最早于1836年问世,比冯塔纳的《艾菲·布里斯特》早六十年,比阿格农的《在她风华正茂之年》早九十年。《鼻子》讲述的是一个八品文官科瓦廖夫的鼻子的故事,科瓦廖夫是一个陆军少校,全名叫普拉东·库兹米奇·科瓦廖夫。这个鼻子弃主人而去,到城里四处游荡,它穿上用金线织就的官服,为了快活还雇了一辆四轮马车,到教堂里虔诚地鞠躬、祷告,但到了最后,当它就要凭官方颁发的护照过境去里加时,被警察逮捕了。科瓦廖夫少校本人在故事中要比他的鼻子出场晚得多。开头的一幕发生在清晨时分,地点在理发师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和他妻子普拉斯科维娅·奥西波芙娜的家中,他们夫妻很显然没有子嗣。
三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圣彼得堡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住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理发师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他的姓氏给弄丢了,甚至在他的招牌上——画着脸颊上涂满肥皂的绅士,并写有“本店兼营放血”的字样——也没有任何说明)这天一大早醒来就闻到了热面包的香味。他在床上坐起来,看见他的妻子正从炉子里取出刚刚烤好的面包。她是一个挺受人尊敬的太太,很爱喝咖啡。
“普拉斯科维娅·奥西波芙娜,我今天不喝咖啡了。”伊凡·雅可夫列维奇说,“我只吃些热面包和洋葱就行了。”(在这里我得解释一下,其实,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既想喝咖啡,又想吃面包,但他知道,要想既喝咖啡又吃面包,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普拉斯科维娅·奥西波芙娜可不会纵容他随心所欲。)“就让这个老傻瓜吃面包吧,我可是不在乎,”她心里想,“这样我就可以多喝一份咖啡了!”于是她把一个面包扔到桌上。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为了体面起见,在他的长睡衣外面罩上一件长衣,坐到桌子跟前,撒了点盐,削好两个洋葱,拿起餐刀,脸上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开始切面包。
他把面包切成两半,往中间瞧了一眼,惊奇地看到那里有一个发白的东西。伊凡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拨了拨,又用手指头摸了摸。“挺厚实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究竟会是什么东西呢?”
他伸进去两根手指,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鼻子!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吓得重重地墩回到椅子上,揉了揉双眼,又在面包上摸来摸去。是的,是个鼻子,不会搞错的。而且,看上去还挺眼熟的。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但这惊恐跟他妻子的愤慨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这畜牲,你到底把谁的鼻子割下来了?”她怒不可遏地叫喊起来,“你个恶棍!你个酒鬼!我要亲自去警察局告你,我说去就去。你这个盗贼!你倒是想想啊,我听三个主顾说过,人家来刮脸的时候,你总是把人家的鼻子揪过来揪过去的,他们的鼻子居然还没掉下来,简直是奇迹!”
可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早已吓得半死不活。他心里清楚,这不是别人的鼻子,正是八品文官科瓦廖夫的,这人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天都要来刮脸。
“等一下,普拉斯科维娅!我用一块布把它包好,扔到那个墙角:先把它在那儿放一放,然后我再想想办法,把它扔掉就是了。”
“我不想知道!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割下来的鼻子在我的屋子里搁着?……真是个猪脑袋!你就知道在皮带上磨你的那个破剃头刀,别的事儿烂掉你都不管不问。你这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你这个傻瓜!你居然指望我在警察面前替你遮掩过去!你这头臭烘烘的脏猪!傻瓜蛋!把这个鼻子从这儿弄出去,弄出去!随便你怎么处理,但是我不想让这东西在这里晃来荡去了,一分钟都不行!”
和《艾菲·布里斯特》及《在她风华正茂之年》的开头部分形成对照的是,这部作品的开头并不和谐,连表面上的和谐都没有,但是却相当有官僚气息。叙述者的语言,即果戈理在他的彼得堡故事中的语言,很是精细、正式,偶尔会闪现出走火入魔、疯疯癫癫的光芒:他一开头是一则详细的报道——包括月份、日期、城市的名称以及房子的地址——报道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然而,他还没有进入正题,他的报道就离题了,滑入了一对括号里,开始追加一个漏掉的细节,而要填上这些个表格,这个细节很显然就至关重要了:这就是主人公的姓氏。主人公的姓氏和它的主人分开了,“给弄丢了”——这和那个鼻子不久就会遇到的情形一样——为了追加上姓氏,把叙述者从位于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家里拖拽到理发店,再从理发店拖拽到那个招牌上。然而最终他在那个招牌上还是找不到那个漏掉的细节。不过,作为一个很有瘾头的报告者,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报告了一些事实:在理发店的招牌上,有一个绅士的画像,这位绅士脸上涂满肥皂泡,并且承诺“本店兼营放血”,再没有别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