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海缘(第2/5页)

现在每出远门,都非乘飞机不可了。想起坐船的时代,水拍天涯,日月悠悠,不胜其老派旅行的风味。我一生的航海经验不多,至少不如我希望的那么丰富。抗战的第二年,随母亲从上海乘船过香港而去安南。大陆剧变那年,先从上海去厦门,再从厦门去香港,也是乘船。从香港第一次来台湾,也是由水路在基隆登陆。最长的一程航行,是留美归来时横渡太平洋,从旧金山经日本、琉球,沿台湾东岸,绕过鹅銮鼻而抵达高雄,历时约为一月。在日本外海,我们的船,招商局的海健号,遇上了台风,在波上俯仰了三天。过鹅銮鼻的时候,正如水手所说,海水果然判分二色:太平洋的一面墨蓝而深,台湾海峡的一面柔蓝而浅。所谓海流,当真是各流各的。

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后来长途旅行,就多半靠飞而不靠浮了。记得只有从美国大陆去南太基岛,从香港去澳门,以及往返英法两国越过多佛尔海峡,是坐的渡船。

要是不赶时间,我宁坐火车而不坐飞机。要是更从容呢,就宁可坐船。一切交通工具里面,造形最美,最有气派的该是越洋的大船了,怪不得丁尼生要说the stately ships。要是你不拘形貌,就会觉得一艘海船,尤其是漆得皎白的那种,凌波而来的闲稳神态,真是一只天鹅。

站在甲板上或倚着船舷看海,空阔无碍,四周的风景伸展成一幅无始无终的宏观壁画,却又比壁画更加壮丽、生动,云飞浪涌,顷刻间变化无休。海上看晚霞夕烧全部的历程,等于用颜色来写的抽象史诗。至于日月双球,升落相追,更令人怀疑有一只手在天外抛接。而无论有风或无风,迎面而来的海气,总是全世界最清纯可口的空气吧。海水咸腥的气味,被风浪抛起,会令人莫名其妙地兴奋。机房深处沿着全船筋骨传来的共振,也有点催眠的作用。而其实,船行波上,不论是左右摆动,或者是前后起伏,本身就是一只具体而巨的摇篮。

晕船,是最煞风景的事了。这是海神在开陆栖者的小小玩笑,其来有如水上的地震,虽然慢些,却要长些,真令海客无所遁于风浪之间。我曾把起浪的海叫作“多峰驼”,骑起来可不简单。有时候,浪间的船就像西部牛仔胯下的蛮牛顽马,腾跳不驯,要把人抛下背来。

海的呼唤愈远愈清晰。爱海的人,只要有机会,总想与海亲近。今年夏天,我在汉堡开会既毕,租了一辆车要游西德。当地的中国朋友异口同声,都说北部没有看头,要游,就要南下,只为莱茵河、黑森林之类都在低纬的方向。我在南游之前,却先转过车头去探北方,因为波罗的海吸引了我。当初不晓得是谁心血来潮,把Baltic Sea译成了波罗的海,真是妙绝。这名字令人想到林亨泰的名句:“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似乎真眺见了风吹浪起,海叠千层的美景。当晚果然投宿在路边的人家,次晨便去卡佩恩(Kappeln)的沙岸看海。当然什么也没有,只有蓝茫茫的一片,反晃着初日的金光,水平线上像是浮着两朵方蕈,白得影影绰绰的,该是钻油台吧。更远处,有几只船影疏疏地布在水面,像在下一盘玄妙的慢棋。近处泊着一艘渡轮,专通丹麦,船身白得令人艳羡。这,就是波罗的海吗?

去年五月,带了妻女从西雅图驶车南下去旧金山,不取内陆的坦途,却取沿海的曲道,为的也是观海。左面总是挺直的杉林张着翠屏,右面,就是一眼难尽的,啊,太平洋了。长风吹阔水,层浪千折又万折,要折多少折才到亚洲的海岸呢?中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难以捉摸,唉,永远也近不了的水平线其实不平也不是线。那样空旷的水面,再大的越洋货柜轮,再密的船队也莫非可怜的小甲虫在疏疏的经纬网上蠕蠕地爬行,等暴风雨的黑蜘蛛扑过来一一捕杀。从此地到亚洲,好大的一弧凸镜鼓着半个地球,像眼球横剖面的水晶体与玻璃体,休要小觑了它,里面摆得下十九个中国。这么浩渺,令人不胜其,乡愁吗,不是的,不胜其惘惘。

第一夜我们投宿在俄勒冈州的林肯村。村小而长,我们找到那家暮投卧(motel),在风涛声里走下三段栈道似的梯级,才到我们那一层楼。原来小客栈的正面背海向陆,斜叠的层楼依坡而下,一直落到坡底的沙滩。开门进房,迎面一股又霉又潮的海气,赶快扭开暖气来驱寒。落地的长窗外,是空寂的沙,沙外,是更空寂的海,潮水一阵阵地向沙地卷过来,声撼十方。就这么,梦里梦外,听了一夜的海。全家四人像一窝寄生蟹,住在一只满是回音的海螺里。

第二夜进入加州,天已经暗下来了,就在边境的新月镇(Crescent City)歇了下来。那小镇只有三两条街,南北走向,与涛声平行。我们在一家有楼座的海鲜馆临窗而坐,一面嚼食蟹甲和海扇壳里剥出来的嫩肉,一面看海岸守卫队的巡逻艇驶回港来,桅灯在波上随势起伏。天上有毛边的月亮,淡淡地,在蓬松的灰云层里出没。海风吹到衣领里来,已经是初夏了,仍阴寒逼人。回到客栈,准备睡了,才发觉外面竟有蛙声,这在我的美国经验里,却是罕有,倒令人想起中国的水塘来了。远处的岬角有灯塔,那一道光间歇地向我们窗口激射过来,令人不安。最祟人的,却是深沉而悲凄的雾号,也是时作时歇,越过空阔的水面,一直传到海客的枕前。这新月镇不但孤悬在北加州的边境,距俄勒冈只有十英里,而且背负着巨人族参天的红木森林,面对着太平洋,正当海陆之交,可谓双重的边镇。这样的边陲感,加上轮转的塔光与升沉的雾号,使我梦魂惊扰,真的是“一宿行人自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