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落枫城(第3/3页)
在新萨伦的林肯遗迹徘徊了两个小时,回顾当日林肯村居的种种情况。一切停顿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表面。泥糊石砌的老木屋中,笨重的桌椅和高架床,方花格子的桌布,犹闻唧唧的纺机,纵横可数的木条地板,一切都似乎停顿在马克·吐温作品的插图里,给人一种拨不开的时间之幻觉。到斯普林菲尔德已欲黄昏。斜阳自州府大厦高耸的塔尖上滑下来,余温已然敌不住薄暮的锋芒。在斜晖中,看到落锁的林肯旧宅。此中人已进入历史,住在永恒,犹有十几个游人,徘徊宅前,似欲逆泳而上时间之流。等我们攀上林肯纪念碑的大理石阶,落日颓然西下,夜色忽已连环。在寒气渐侵的苍茫中,辨认建墓时三十七州的古朴石徽。州各一石,重大如碑,而石分九型,据说是从明尼苏达、密苏里、马萨诸塞、阿肯色、犹他、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和比利时的大理石矿中采来。衬在黑蓝的夜空上,一百一十七英尺的方尖塔犹兀自矗起民主的意志,下面的四只角上,为自由而斗的英雄们仍然在进行南北战争——步兵群、骑兵队、海军和炮兵的青铜像座,似仍在抢夺一个铿锵的胜利。林肯死于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明年正是百周年纪念。百年后,民主的道路仍未平坦,且似乎更加崎岖。
归途,阔大的平原罩上了渺茫的神秘。平直的公路,无声地伸入未知,如梦的车首灯光,拓开了一片黑暗,又被吞入另一片黑暗。我们平稳地向前游弋,从一个未知向一个未知,看夜在车窗外设计的几何图形,且忙于变换星的坐标,绕着青兮兮的北极星。黄灯眨着诡谲。红灯瞪着无礼的警告。白灯交换着匆匆的眼色,朝相反的方向投入黑暗。三百六十度的黑暗。黑暗在黑暗中泛滥着黑暗在黑暗中染黑了黑暗。鲸鱼在南方巨伟地泅泳,偶尔喷出一粒流星。终于,夜决定是缺少了一个半圆形。于是初七的半月从车窗的右后侧追了过来,把好几品脱的清光拨在我们的发上。如果这时此身在中国。如果这时中国在汉朝。如果我的古典情人在汉朝等我,在汉朝冰肌的月光中,在眼前这般恍悠悠的青白色的月光中洗她乌黑的长发,黑得晶亮的长发,如果。而忘了如梦的车首灯不过是指向皮奥里亚,指向枫城。忘了车外,万圣节渐近的夜空中,骑帚的女巫们,都不用点灯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于皮奥里亚·布莱德利大学
(《文星》第八十七期)
(本文略有删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