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3/9页)
而无论是雄辩滔滔或情话喃喃,无论是风琴的圣乐起伏如海潮,大理石的听众,今天,都十分安宁,冷石的耳朵,白石的盲瞳,此刻都十分肃静。游客自管自来去,朝代自管自轮替,最后留下的,总是这一方方、一棱棱、一座座,坚冷凝重的大理白石,日磋月磨,不可磨灭的石精石怪永远祟着中古这厅堂。风晚或月夜,那边的老钟楼当当敲罢十二时,游人散尽,寺僧在梦魇里翻一个身,这时,石像们会不会全部醒来,可惊千百对眼瞳,在暗处矍矍复眈眈,无声地旋转,被不朽罚站的立像,这时,也该换一换脚了。
因为古典的大理石雕像,在此地正如在他处一样,眼虽睁而无瞳如盲。传神尽在阿堵,画龙端待点睛。希腊人放过这灵魂的穴口,一任它空空茫茫而对着大荒,真是聪明,因为石像所视不是我们的世界,原不由我们向那盈寸间去揣摩,妄想。什么都不说的,说得最多。倚柱支颐,莎翁的立姿,俯首沉吟,华兹华斯的坐像,德莱顿的儒雅,弥尔顿的严肃,诗人之隅大大小小的石像,全身的,半身的,侧面浮雕的,全盲了那对灵珠,不与世间人的眼神灼灼相接。天人之间原应有一堵墙,哪怕是一对空眶。
死者的心声相通,以火焰为舌,
活人的语言远不可接。
所以隐隐他感到,每到午夜,这一对对伪装的盲睛,在暗里会全部活起来,空厅里一片明灭的青磷。但此刻正是半下午,寺门未闭,零落的游客三三两两,在厅上逡巡犹未去。
也就在此时,以为览尽了所有的石魂,一转过头去,布莱克的青铜半身像却和他猛打个照面!刚强坚硬的圆头颅光光,额上现两三条纹路像凿在绝壁上,眉下的岩穴深深,睁,两只可怖的眼睛,瞳孔漆漆黑,那眼神惊愕地眺出去,像一层层现象的尽头骤见到,预言里骇目的远景,不忍注目又不能不逼视。雕者亦惊亦怒,铜像亦怒亦惊,鼻脊与嘴唇紧闭的棱角,阴影,塑出瘦削的颊骨沉毅的风神。更瘦更刚是肩胛骨和宽大的肩膀,头颅和颈项从其上挺起矗一座独立的顽岗。先知就是那样。先知的眼睛是两个火山口近处的空气都怕被灼伤。惶惶然他立在那铜像前,也怕被灼伤又希望被灼伤。于是四周的石像都显得太驯服太乖太软弱太多脂肪,锁闭的盲瞳与盲瞳之间唯有这铜像瞋目而裂眦。古典脉脉。现代眈眈。
铜像是艾普斯坦的杰作。千座百座都兢兢仰望过,没一座令他悸栗震动像这座。布莱克默默奋斗了一生,老而更贫,死后草草埋彭山的荒郊,墓上连一块碑也未竖。生前世人都目他为狂人,现在,又追认他为浪漫派的先驱大师,既叹其诗,复惊其画。艾普斯坦的雕塑,粗犷沉雄出于罗丹,每出一品,辄令观者骇怪不安。这座青铜像是他死前两年的力作,那是一九五七年,来供于诗人之隅,正是布莱克诞生的两百周年。承认一位天才,有时需要很久的时间。
诗人之隅虽为传统的圣地,却也为现代而开放。现代诗人在其中有碑题名者,依生年先后,有哈代、吉卜林、梅斯菲尔德、艾略特、奥登。如以对现代诗坛的实际影响而言,则尚有布莱克与霍普金斯。除了布莱克立有雕像之外,其他六人的长方形石碑都嵌在地上。年代愈晚,诗人之隅要供置石像便愈少空间,鬼满为患,后代的诗魂只好委屈些,平铺在地板上了。哈代的情形最特别:他之入葬西敏寺,小说家的身份恐大于诗名,同时,葬在寺里,是他的骨灰,而他的心呢,却照他遗嘱所要求,是埋在道且斯特的故乡。艾略特和奥登,死后便入了诗人之隅,足证两人诗名之盛,而英国的政教也不厚古人而薄今人。奥登是入寺的最后一人。他死于一九七三年九月,葬在奥地利。第二年十月,他的地碑便在西敏寺揭幕,由桂冠诗人贝杰曼献上桂冠。
下一位可轮到贝杰曼自己?奥登死时才六十六岁,贝杰曼今年却已过七十。他从东方一海港来乔叟和莎翁的故乡,四十多国的作家也和他一样,自热带自寒带的山城与水港,济慈的一笺书,书中的一念信仰,君彦倜傥要仔细参详。七天前也是一个下午,他曾和莎髯的诗苗诗裔分一席讲坛;右侧是白头怒发鹰颜矍然的斯彭德,再右,是清瘦而易愠的洛威尔,半被他挡住的,是贝杰曼好脾气的龙钟侧影。洛威尔是美国人,虽然西敏寺收纳过朗费罗、亨利·詹姆斯、艾略特等几位美国作家,看来诗人之隅难成为他的永久户籍。然则斯彭德的鹰隼,贝杰曼的龙钟,又如何?两人都有可能,贝杰曼的机会也许更大,但两人都不是一代诗宗。斯彭德崛起于三十年代,一度与奥登齐名,并为牛津出身的左翼诗人。四十年的文坛和政局,尘土落定,愤怒的牛津少年,一回头已成历史——出征时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随马克思,到半途旗摧马蹶壮士齐回头,遥挥手……奥登去花旗下,作客在山姆叔叔家,弗洛伊德,齐克果,一路拜回去回到耶稣。戴—刘易斯继梅斯菲尔德做桂冠诗人,死了已四年。麦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学教授,进了英国广播公司,作古已十三载。牛津四杰只剩下茕茕这一人,老矣,白发皑皑的诗翁坐在他右侧,喉音苍老迟滞中仍透出了刚毅。四十年来,一手挥笔,一手麦克风,从加入共产党到诀别马列,文坛政坛耗尽了此生。而缪斯呢是被他冷落了,二十年来已少见他新句。诗名,已落在奥登下,传诵众口又不及贝杰曼,斯彭德最后的地址该不是西敏寺。诗人之隅,当然也不是缪斯的天秤,铢两悉称能鉴定诗骨的重轻,里面住的诗魂,有一些,不如斯彭德远甚。诗人死后,有一块白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峥嵘而高,广蔽历代的诗魂把栩栩的石像萦绕,当然更美好,但一位诗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诗句传诵于后世,活在发烫的唇上快速的血里,所谓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样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