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5/9页)
——水仙水神已散尽,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歌犹未休。
从豪健的乔叟到聪明的奥登,一江东流水奶过多少代诗人?而他的母奶呢,奶他的汨罗江水饮他的淡水河呢?那年是中国大地震西欧大旱的一年,整个英伦在喘气,惴惴于二百五十年未见的苦旱。圣杰姆斯公园和海德公园的草地,枯黄一片,恰如艾略特所预言,长靠背椅上总有三两个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枯坐待雨。而就在同时一场大台风,把小小的香港笞成旋转的陀螺,暴雨急湍,冲断了九广铁路。那晚是他在伦敦最后的一晚,那天是八月最后的一天。一架波音七〇七在盖特威克机场等他,不同的风云在不同的领空,东方迢迢,是他的起点和终点。他是西征倦游的海客,一颗心惦着三处的家:一处是新窝,寄在多风的半岛;一处是旧巢,偎在多雨的岛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处那无所不载的后土,倒显得生疏了,纵乡心是铁砧也经不起卅载的捶打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虽然他不能忘记。
当晚在旅馆的台灯下,他这样结束自己的日记:“这世界,来时她送我两件礼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走时,这两件都要还她,一件,已被我用坏,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另一件我愈用愈好,还她时比领来时更活更新。纵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许会被宽恕,欣然被认作她的孩子。”
一九七六年十月追记
(本文略有删改——编者注)
卡莱尔故居
一九七六年八月,香港暴雨成灾,我却在苦旱正长何草不黄的伦敦,作客一旬。对我,伦敦这地方既陌生又亲切。陌生,是不消说了,伦敦之大,我认识的人不上一打。鬼呢,倒是认得很多,最多的一群是在西敏寺里。也许认识得太多了,只觉得整个伦敦幢幢尽是鬼影,像一座记忆深远的古屋。幸好我所认识的那许多鬼,大半都是美丽的灵魂,且已不朽。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正是这样的一位。
到伦敦后第四天的早晨,在周榆瑞先生的向导下,瞻仰了这位苏格兰文豪的故居。屋在伦敦西南齐而西区的沿河地带,与河堤相距,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两人从地下车站冒了上来,沿着泰晤士河,施施朝西而行。正是夏末秋初,久旱不雨的伦敦,天蓝得不留余地,左首的一排堤树,绿中带黄,丛叶已疏,树外是齐而西河堤仆仆的车尘,再外面,便是缓缓东流的泰晤士河了。向里看,是一排维多利亚式的三层楼屋,红砖黑栅,白漆窗框,藤萝依依,雀噪碎细,很有一种巷闾深寂的情调。干燥的季节,人家院子里的玫瑰却肆无忌惮地绽着红艳。
榆瑞停了下来,隔着疏疏的铁栏,为我指点一座显经修葺的老屋,门侧的墙上挂着一块白牌。走上前去,才看清上面写着“乔治·艾略特故居,一八八〇年艾略特在此逝世”。向前再走数户,又有一家墙上挂着白牌,上书“罗赛蒂与斯温伯恩旧宅”。
我说:“这条街可不简单,住过三位大师。”
榆瑞笑起来:“里面的陈设早就改了。新主人不甘寂寞,挂块名牌自我炫耀一番,可不像纪念馆那样任人参观的。”
再往前走了百多码,背着泰晤士河向右一转,我们就站在倩尼路(Cheyne Row)口了。这是一条僻静的短街,一眼可以望到街尾。面西的一排楼房,都建于十八世纪初年,格式大致相仿:无非是白石红砖砌成的三层楼,拱形的门,狭长的窗子,斜起的屋顶下面是阁楼,上面则竖着烟囱和一排排整齐的通风罩子。
临街的矮铁栏内,可以窥见半蔽在街面下的地下室,通常是用来做厨房。我们朝北走去,在一座悬着“卡莱尔故居”长方横牌的屋前停了下来。
眼前这十八世纪的古屋,正是倩尼路二十四号,百年前的旧制则是倩尼路五号。从一八三四年六月十日到一八八一年二月五日,也就是说,从迁入的那一天起到逝世的那一天止,左右维多利亚一代文坛的哲学家、史学家,兼批评大师卡莱尔,就在这屋里消磨了他后半生的悠悠岁月。
卡莱尔是苏格兰人,与济慈同年诞生,但由于成名颇晚,且又长寿,在文学史上却被划入维多利亚时代,成为十九世纪中叶的核心人物。他漫长的一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而以一八三四年迁入这古屋为其分界。前半生他穷困潦倒,默默无闻,一直埋没在苏格兰的故乡。迁来伦敦定居的那年,他已经三十九岁,出版过《席勒传》,译介过德国浪漫文学,因而受知于歌德,又刚刚发表了他的哲学巨著《裁缝新制》(Sartor Resartus)。尽管如此,英国的文坛仍然不识卡莱尔其人。先是三十一岁那年,卡莱尔和美丽而多才的珍·威尔希结了婚,两年之后,他们迁去苏格兰的克瑞根普塔克,隐居在一个荒僻的农庄上,一住便是六年。据说好客而又聪慧的卡莱尔夫人,在这一段日子里很不快乐,便怂恿她的丈夫南征伦敦。卡莱尔自己也感到,要为伦敦的刊物撰稿,最好是能和那些编辑经常来往。他们终于告别了故乡,迁来英国的文化之都;而当时,住在相连的上倩尼街的,正是奖掖后进不遗余力的名编辑亨特。搬进倩尼路五号的新居之后,卡莱尔不但生活稳定,而且把住了英国文化生命的脉搏,他的文学事业立刻改观,《法国革命》一出版,他便成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