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6/9页)

榆瑞按了门铃。一位衣着朴素笑容可亲的中年妇人出来应门,带我们到临街的客厅,向我们收了参观费后,笑说:“楼下楼上,随意参观,恕我不奉陪了。”像倩尼路其他的西向楼房一样,卡莱尔的故居也是三楼一阁,地下另有厨房。偌大的一幢房子,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和花园,当年卡莱尔付的租金,却是每年三十五镑。卡莱尔和夫人在里面住了那么多年,房东数易其人,房租却始终不变,也可见得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有多安定,比起我在伦敦朋达旅馆每天十八镑的租金,真是隔世之别了。

我和榆瑞从前厅到后厅,又从后厅到毗连后院的瓷器贮藏室,在底层巡礼了一周。客厅相当宽敞,每间有四百多平方英尺,印有花叶的墙纸令四壁在秀雅之中别具温暖之感,典丽的花毡覆盖前后客厅的地板,后客厅的长窗外,园中的树影扶疏可见。当日卡莱尔夫妇搬进来后,雇了三个木匠,在卡莱尔夫人的监督之下,足足扰攘了一个星期,才把这几层楼的内部刮垢磨光,修整一新,卡莱尔和他的夫人都勤于写信,且以书简的文采见称。他们对新居的满足之情,在给亲友的信上充分流露。卡莱尔在给家人的信中说:“新居真令人惊喜不置:这房子十分宽大,空气流动,房间整洁,一切都充足有余。样式的不合时髦是到了极点,但住来舒服适用,也到了极点……我实在当不起这种福气。”卡莱尔夫人定居后不久,在信里这样告诉朋友:“喏,我居然来了伦敦,而且在泰晤士河畔新租的屋里若无其事地坐着,真是好妙吧?我们找到的新居真正不凡,格式是极为古色古香,很合我们的脾气;墙上都镶着壁板,雕着花纹,看起来有点古怪,一切都很宽敞,结实,合用,而壁橱之多,尤能令蓝胡子之流感到满足。两星期前,屋子前面还有一排老树,却来了几个神经病的伦敦佬,把它们连根拔走了。屋后有一个花园(姑美其名而已),零乱不堪,却也有两树葡萄,当令的时候可产葡萄两串,据云‘可食’,更有胡桃一株,我从树上摘下来的胡桃,几乎可值六个便士。”

前餐厅颇富历史的价值。大壁炉前的扶手椅,为卡莱尔夫人所惯坐。亨特来访,她便从椅上站起,迎吻贵宾。以前在大学里读亨特的名句:

珍妮吻我当我们见面,

从椅上她跳起身来吻我。

总以为珍妮是亨特的什么情人,现在才发现竟是卡莱尔夫人的昵称。卡莱尔夫人很有才气,文笔之美虽不能和她丈夫歌啸跌宕的雄风相侔,却也有她自己的谐趣、灵气与真情。这样美慧的女主人,本身原就有吸引四方才彦与豪侠的魅力,何况男主人更是名满文坛的大师?于是在夫妻两人的共同朋友之外,她更吸引了自己特有的一群宾客,其中尤为佼佼者,应推意大利的志士马志尼和法国革命家贾维尼亚克。两人都是流亡英国的政治犯,他们那种先忧后乐肩负国难的壮怀热血,最能赢得倩尼路五号女主人的青睐。另一位国破罔依的伤心人,也曾经来她家做客。那便是萧邦。据说前餐厅一角的那架钢琴,便曾经他有名的十指抚弄。

一八六五年,前餐厅改装,成为卡莱尔晚年的书房。至于后餐厅,则是卡莱尔夫妇沐着晨曦共进早餐的地方。后来书籍累积愈多,两边壁上也就倚满了书架和书柜。在这间房里,壁炉边的榆木靠背椅,桃花心木的便椅,和置放鸟笼的小圆几,都是她的遗物。前后餐厅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像、照片和浮雕,共有四十多件。其中卡莱尔自己的画像和照片当然最多,大致面容清癯,棱角突兀,神情十分严肃,不但眉下目光炯炯,而且鹰隼之下嘴唇紧闭,意志显得非常坚定。卡莱尔早年英俊无须,到了晚年,他便蓄起满腮满颏的须来。世人习见的卡莱尔,是美国画家惠斯勒所绘“卡莱尔像”中的老人。那时卡莱尔已经七十七岁,寂寞鳏居也已六年,图中的老作家侧面而坐,一身黑色大衣,高顶的黑呢帽覆在膝头,右手拄杖,左手压在交叠的股上。此时的卡莱尔须发鬅鬙,神色黯淡,显已垂垂老去。其他人像之中,最引我注意的,是歌德与爱默生。这两位文豪,一位是卡莱尔的前辈,一位是他的晚辈,和他的关系都很密切。歌德的作品传入英国,卡莱尔是最早的译介人之一,卡莱尔的作品传入美国,则是爱默生的首功。经过这位晚辈的宣扬,卡莱尔早年在美国的声誉甚至超过国内,作品的销路也是美国领先。

其实爱默生只比卡莱尔小八岁。他曾经两访卡莱尔:第一次是在苏格兰那幽僻清冷的农庄上,那时爱默生才三十岁,卡莱尔刚发表了他最杰出的论文《论本色》,最重要的哲学大著《裁缝新制》也甫脱稿,但还不能算已成名。年轻的爱默生却已慧眼独具,觑识他行将领袖文坛的潜力。那时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都已逾花甲,在政治上成为保守分子,浪漫派少壮的一辈,拜伦、雪莱、济慈,均已早夭,而比爱默生更年轻的丁尼生和布朗宁当然还未成气象;青黄不接的英国文坛,可谓无人。爱默生在卡莱尔对教会、议会、工业社会的猛烈批评里找到了一位先知,感奋之余,便带了经济学家米尔的介绍信,迢迢北征,去苏格兰拜访卡莱尔。做主人的很喜欢这位美国来客,事后在给米尔的复信中说:“你介绍的爱默生,在寂静的星期天午后,我们正用膳的时候,乘车来了。这个人真是温和、可嘉、可亲,而又热心,我们真要感谢他那么风趣地解除了我们的寂寞……我真正喜欢此人的一点,便是他的健康,他的怡然自得。”十四年后,爱默生已经成名,在伦敦讲学十分轰动,再访卡莱尔于倩尼街五号。这时卡莱尔当然早成了英国文坛的大师,但他的胃疾和脾气却似乎愈来愈坏。对于爱默生的再度来访,他似乎颇不耐烦。事后他写信给贝灵夫人说:“和他对谈,真把我累垮了;他似乎有一条美国佬的倒霉规矩,就是,除了睡觉之外,谈话必须无休无止地进行:真是恐怖的规矩。确是一个心地纯洁而崇高的人;‘崇高’而不博大,就像柳树和芦苇那样,从他那儿是采不到什么果实的。一张精致而瘦薄的三角脸,没有牙床也没有嘴唇,只有削弯的鹰钩鼻子;公鸡特有的那种脸: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这种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