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7/9页)
二楼临街的房间,是藏书室兼客厅,来此拜访的宾客,包括狄更斯、萨克雷、丁尼生、布朗宁、罗斯金、达尔文和马志尼那一群流亡的爱国志士。一八八一年二月五日清晨八点半钟,卡莱尔便死在这间房里。开始的十年,卡莱尔用这里做书房,他的成名作《法国革命》便完稿于此。该书第一卷的初稿,被米尔借阅,不慎焚毁;当日也就是在这间房里,卡莱尔看着米尔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地冲进来,带来令人伤心的噩耗。从一八四三年起,卡莱尔夫人便将此室改为客厅,不但房间加大,窗户也予以拓宽,壁上也裱以美丽的墙纸。今日室内所陈,多为当年旧物。除了近千册的那一橱藏书之外,我认为最动人怀古之情的,有三件遗物。第一件是那四折的屏风,一八四九年,卡莱尔夫人在上面贴满了版画和人物犬马的图片。她死后,卡莱尔思人怜物,倍加珍爱,后来甚至在自己的遗嘱中,把屏风赠给甥女玛丽·艾特金。第二件是圆桌上葫芦形古台灯旁供着的长方木盒,当日卡莱尔新婚,歌德寄赠的贺礼数件便珍存盒中:其中的一件是歌德的五卷诗集,上题“卡莱尔伉俪新婚留念”。第三件是卡莱尔坐读用的绿皮扶手椅。椅极宽大,左边扶手上并装有一具阅读架,书本可以翻开斜置于架上,架也可以作九十度的推移,十分便于学者安坐久读,椅前还放着一个圆形的厚垫子让坐者搁脚。这一张体贴入微的安乐椅,是卡莱尔八秩大庆时约翰·福斯特献赠的贺礼。正如情人应该有一张好床,作家也应该有一张宜于久坐的好椅。我在卡莱尔的安乐古椅上坐了好几分钟,感到十分欣羡。
卡莱尔的胃病是有名的。在爱丁堡大学苦读的时代,他就患上了消化不良症,后来一直苦于此疾,以致时常脾气急躁,情绪不稳,甚至影响到他的文体。论者常说卡莱尔师承歌德,其实卡莱尔坚毅而沉郁的风格,和歌德的清逸倜傥大异其趣。歌德难于了解卡莱尔的精神困境,正如卡莱尔之难于欣赏歌德的风流自喜。歌德出入宫廷,周旋于帝王卿相之间,卡莱尔却无意于迎合当道。卡莱尔暮年觐见维多利亚女皇,女皇以为他会侍立应对,不料卡莱尔倚老,只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径自坐了下去。卡莱尔是一位悲观的先知,兰姆的谐趣与怪诞他往往不能欣赏。他在笔记里感叹说:“哀哉兰姆,哀哉英国,如此可鄙的畸胎儿竟有天才之名!”我相信福斯特送给卡莱尔的这张扶手椅,是特为一位久患胃疾的老人设计的。
三楼是卡莱尔夫妇的卧室,目前由守屋人居住,不对外开放。再上去,便是阁楼了。卡莱尔既苦于胃疾,又兼寝不安枕,总觉得邻近街坊的杂音太吵,使他难于专心写作。先是有一架钢琴叮咚,继而又有一只鹦鹉在饶舌,最后又是哪家院子里有一群“鬼鸟”在厉鸣磔磔,害得卡莱尔不断换书房逃难。终于在一八五三年,他痛下决心,在屋顶加盖一间隔音的阁楼——他着匠人特殊设计,屋顶的天窗特别大,临街的长窗特别窄,屋顶的石板瓦和天花板之间隔成一层气槽,天花板和地板上,更装上可以调节的铁条通风窗。阁楼盖好后,卡莱尔欣然搬进新书房去,却发现泰晤士河的水声传来,这间密室竟有扩音的特效,而附近那些“鬼鸟”的磔磔,仍然隔之不绝。尽管如此,他却在这间密室里,为撰写《腓特烈大帝》(History of Frederick the Great)的皇皇巨著,前后工作了十二年。一八六五年,六卷的《腓特烈大帝》全部出版之后,卡莱尔迁回底楼的书房,这间阁楼便改为女仆的卧室了。
榆瑞端详着壁上悬挂的德国历史人物的肖像,和室中陈列的一些遗物,诸如作者的手稿、护照、短简和手杖等等。我则坐在卡莱尔的写字台前,设想文豪当日,坐在这张椅上,听着泰晤士河东流的波声,时而闭目冥想,时而奋笔疾书的情况。十二年!羽笔都不知写秃了几支?早夭的作家如查特顿(Thomas Chatterton,1752—1770)和济慈,一生创作的岁月,加起来也不过这一半长。要完成这样的巨著,必须时代和作家合作,才能终底于成;如果时代动乱,或是作家命短,就难竟全功了。维多利亚时代太平,文人又多长寿,这样的巨著鸿篇也就不少。卡莱尔动手写《腓特烈大帝》时,年纪已近六十,文名早著,经济无忧,自不必汲汲为稻粱谋,所以才能沉下气来,高楼小阁,一栖便是悠悠一十二载,再下楼来,已成古稀老翁了。不禁想起另一位史学家陈寅恪,后半生流离失所,抗战时期不但营养不良,要门人送奶粉疗饥,就连书写的稿纸也难以为继——比起卡莱尔在这幢华屋里近半世纪的安居长吟,真是令人感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