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花事

近日读《菜根谭》,只觉内心清澈,明净如水。秋去春来,时光流转已有三十余载,又见绿柳依依,梅花繁闹。旧色山河,烟火人间还是最初模样,而我们又何曾还是当年的自己。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一个人静坐轩窗下,煮茗读书,素布简衣,沉静亦风流。入了情境,亦无有急景凋年之感,只觉云深日长,春梦悠闲。竹风溪水各有心事,烟雨梅花两无猜嫌。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处尽是禅机。”迷幻的世事,像一卷不易解读的经文。有些人用半盏茶的时光就悟了,有些人用一生的岁月,亦无法参透其间的禅机。

那一片闲逸踱步的云,好似迷了路,不知该去往哪里。几只鸟雀,栖于林中新绿,早已忘记昨日寄身于谁家的屋檐。庭前的烟雨,淅淅沥沥下着,萦绕的水雾,看不清房舍人家,石桥小舟。

那时乡村,立春后,柴门旧巷芳菲次第,门庭小院绿芜深深。樵夫林径担柴,浣女溪畔濯足,白叟江岸垂钓,黄童骑牛吹笛。山河青翠,燕去燕回,道不尽沧桑兴亡,然爱恨情仇皆已远去,留下明月清风,不肯醒转。

如今,昨日平淡的过往,有如戏文里的故事,朴素美丽,遥不可及。梦里流光,缓慢地行走,那些个桃红柳绿的春天,分明还在,迟迟不舍落尽。有的人,今生的序幕已经结束,有的人,故事才刚刚开始。

外婆去世之后,再也不能陪我檐下廊前听雨,不能陪我赏阅春光花事,就连坛子里的青梅佳酿,亦少了当年的味道。依稀记得跟外婆有过约定,而今亦只能在梦里听到与她相关的音讯。

那个清晨,与母亲携手去竹源外婆家,初春的乡径已有新翠。村口那棵百年老梨树,洁白似雪,倚着巍巍青山,像是画里的风景。母亲梳了光洁的辫子,穿着斜襟的花薄袄,虽为寻常村妇,亦是沉静风流。

远处翠竹依依,池塘野鸭戏水,岸边桃柳抽芽。竹源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小村落,几十户人家,相似的黛瓦白墙,隐于青山绿水间,恍若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里祖祖辈辈皆为农人,守着几亩薄田,数座竹山,几顷茶园,与外界相安无事地共度春秋。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外婆在庭院剥着新笋,陈旧的小竹椅,像她手腕上的珠串,有了些年岁。竹竿上挂满了腊味,咸鱼,竹匾里晒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菜。我把路边采摘的迎春,装入粗陶罐,搁于桌案,堂前老式家具,亦有了春意。

外婆留宿,我与母亲乐此不疲,夜饭多半是山珍野味,席上外公的酒香,弥漫了整个乡村。春日的斜阳,不生悲意,晚风拂过山峦,寂静清凉。饭后,或于后山踏月漫步,或邀了邻舍,聚集庭院品茶闲话。

若遇着村里戏班子里的人起了兴致,便临时锣鼓喧天,穿了戏服粉墨登场。我亦喜爱热闹,随着大人坐于戏台下,听着那些美妙却不懂的戏文。那时父母年轻康健,亲人护佑,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孩,只盼明月春花常在,不诉离殇。

多年后,方知道戏文里的词句,妙不可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与我同为临川人氏,可见世间际遇,皆有前因。再后来,我来到江南,与昆曲有了深刻的相逢。在风花雪月的江南园林,听一段昆曲,逶迤华美,曼妙多情。

昆曲,有如江南园林春日里,那一朵典雅脱俗的幽兰,绰约风姿,醉人心魄。江南的花事,亦与旧时民间不同。许多花草,移栽盆内,设于亭台楼阁,被精心料理,到底多了几分高贵和端庄。

万紫千红休巧笑,人间春色在檀心。
四十年来车马绝,古槐深巷暮蝉愁。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典雅写道:“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此番闲雅情趣,皆为江南风流景致,我亦寻了一处雅舍,做了那个倚楼听戏,临池赏花的闲人。每日焚香喝茶,种兰植梅,市井繁华慢慢关于门外。旧日里古老的村庄,寻常人家,已是隔了山长水远,不易重逢。